季君捯饬得很快,他知道季鹤根本信不过自己,不管怎么样都是要自己再打扫几遍的,便余出时间给他。 叩门叫过季鹤后,季君重新把小孩儿抱回去,藤椅下横躺一个夏凉席,差点儿把他绊倒。 他铺开,躺下去才问,“你要睡哪个呀,凉席好…凉席宽敞……” 说罢,便响起了鼾声,季君兀自睡着了。 晨起,季鹤一向是最早的,先温壶茶,再绕着书柜巡视三圈,确保没有落灰和被阳光晒焦的状况,就抽一本留着自己看。 要是上学,他就煮个茶叶蛋,现在暑假,他会省去早餐,柜台前铺好毛边纸和镇尺,直接开门营业。 书店向来不是会挤满顾客的快消店,尤其是早上到上午这段时间,几乎是没人打扰的。季鹤往常最喜欢用这段时间练字,一写就定身,直到午饭。 但今天他的计划显然不能如期施行,因为季君还没有起床,在凉席上睡得仰面朝天。躺椅上还有一个麻烦的小孩儿挡地方。 季鹤等到心烦,季君才迟醒了,他一醒,那小孩儿立刻睁开了大眼,乌黑的眼珠盯着季君打转,压根儿不敢瞧别的地方一眼。 季君迷糊着把他抱下来,给季鹤腾了练书法的地儿。 季鹤将裁减成条状的字帖铺在一旁,随意挽了发,刚拿起笔,看见一大一小拉着手出门去,又重新埋头。 没十分钟,季君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袋儿冒热气的炸油条和薄皮包子,还有两塑料袋豆腐脑儿。 身后那小孩儿依旧在。 季鹤余光瞧着,没抬头,他自是从来没相信过季君的执行力,不相信他会大早上把人带去丢了。 季君抽了几张纸垫在棋桌上,拿两个宽口碗来,豆腐脑儿往里一放,推给小孩儿一碗。然后象征性地问了季鹤一嘴,“你吃不?” 季鹤从来就不吃油大的,默声忽略了提问,毛笔略重,划掉最新一个字。 书店迎来的第一位不是顾客,是肚子腆得比季君还大的黄秋风。 他也拎了个大包,钻过门帘,先冲柜台前的季鹤打了声招呼,然后熟练盘腿入座棋桌,和季君碰碰胳膊。 他打眼瞧着站在旁边吸溜豆腐脑的小孩儿,“哟,洗干净了这么俊,单眼皮眼睛还能这么大,不像你豆豆眼。” “去一边儿。”季君丢了个包子到黄秋苗手里。 “怎么着?留下不,”黄秋风在附近小区的妇女儿童协会上班,福利不错,早餐七八种,他肯定吃饱才来的,却也没拒绝,两三口咬完包子,鼓着腮帮子呜呜囔囔地问,“能跟小鹤做个伴。” 季君就愁这点儿,烦恼地嚼油条。 黄秋风着急了,“欸,你昨个怎么说的,这我都给那几个娘儿们说了,你可知道她们的嘴啊。这不,捐的鞋都让我带过来了。担心手续不是,你放心,有我在,这个后门怕走不下去?你要给上户口,我跟毛局下个棋的事儿。” 季君嘬嘬嘴,“那人的棋可臭。” “人家是局长,”黄秋苗低声笑,“别说棋了,就是臭的脚也有人捧。” 季君跟着笑,掀开黄秋风带来的包瞧瞧,七八双凉鞋加两对深口棉鞋,他知道,跟黄秋风共事的那几个女人,嘴碎但心肠是很好的。 “娴嫂走了几年了,你又天天不着家,小鹤才埋怨你吧,你给他身边儿留个人,”黄秋风伸手拍旁边小孩儿的后背,不小心把人手里的包子打掉了,“说句不中听的,哪天你嘎巴一抽腿,这小孩儿还能给小鹤帮衬,当个保姆。” 季君用手指尖拎起桌角的半个包子重新塞回小孩儿手里,小孩儿巴巴眨了眨眼睛,将肉包的滋味和保姆的字眼囫囵吞下。 黄秋风见人不应,心里着急。 孤儿院地方偏,原来也是勉强凑起来的,靠着政府给的救济维持,可现在东边那片接林的田地正被开发商相中了,几经周旋,指标自然是落到他们头上了。 牵址也是个麻烦事,索性带着剩下的小孩儿到县里合并去,那里领养率比市里还高,就是条件差些。 像他这样的小孩儿,黄秋风掀着眼皮仔细瞅,模样也是这样好,可就是脑子有点儿毛病,资料上写得不明不白,只知道是发烧烧的,以后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情况。 实话说,好夫妇凭什么领养只会傻笑的人儿,黄秋风认为自己是不忍心,所以找了比自己更不忍心的季君。 “唉,不会说话,”季君怜悯地又塞给他一根大油条,转眼一笑,“不过能吃就行。” 黄秋风一听就知道妥了,藏不住欢喜,“打算起什么名儿?” 季君在纸上蹭蹭油亮的手指,“既然是在桥洞捡到的,那就姓乔吧……不会说话,性子又木木的,名就叫——林。” 黄秋风点头称赞,“好名字。” 季君沉思片刻,压低声音说,“单字孤单,我想,凑个双。便叫横林,乔横林。” 柜台前练字的季鹤忽然错笔,毛笔尖儿开叉,不再聚锋。他仰头瞪着季君背对他的身形,撩下笔,扭头回了卧室。 正对他坐的黄秋风尽数收进眼底,他点头顿首,“要是这孩子命里缺木,名字起得就更相宜了。老季,你也该学学算命。” 他说着,在季君困惑的目光下起身,收走柜台前那几张季鹤的笔迹。 季君和刚被赐名的乔横林一起引颈张望,最后季君一把拽走他手里的毛边纸,黄秋风不快,他就嘟囔着,“我儿子写的。” 黄秋风哭笑不得,“对,是你儿子。赵佶的《千字文》,小小年纪,字居然练得这样好。” 季君得意挑高眉毛,过会儿又缓缓压回原位,摩挲着刚刚干涸的墨迹,轻声道:“可惜了。” 黄秋风说,“瘦金易俗,可他写得不俗。” 季君摇摇头,“习字书法,左不过是从几大家,风格偏好而已,哪来的俗不俗呢。何况,我不怕季鹤俗,我怕他不会藏锋。” “年纪还小,长大会好的。”黄秋风敷衍一句。 季君斜睨一眼,“你不懂。” “你最懂!” 黄秋风阴阳怪气,把地上的包塞到季君怀里,顺便推了一把还在吸溜豆腐脑的乔横林,“快喊声爹,他必教会你什么是守拙之道。” 季君搂过乔横林的瘦小身板,对愤然出走的黄秋风开怀大笑。 “爹。” 乔横林冷不丁喊了句,尾音沙哑,眼睛却有神得厉害,他不懂黄秋风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被教过喊爸和爹。 其实应该先叫妈,但只有长头发的才能叫妈,季鹤是长头发。 乔横林努努嘴,极快地冲被书柜藏起来的屋子瞥了一眼,然后怯弱地低头,他错了喊人的顺序,院长说不能错。 原来是院长教的,乔横林突然想起来。 “你会说话,”季君喊叫,“我还当你是傻子呢!季鹤,季鹤!他会说话,你来看……你想来看吗?” 这样的大嗓门,嚎得门外过路人都听到了,季鹤却没出声,不给半点儿回应,好似漠不关心。 季君很会给自己圆场,不住嘟囔着:“季鹤的好奇心肯定被黄狗吃了。你会说话就得上学,你多大?黄秋风说比季鹤还大一岁,怎么还没他个高。季鹤上几年级来着?你想不想跟他一块儿。” 乔横林似懂非懂,只在提到季鹤的名字时轻轻点头。 季君见他有反应,伸手将乔横林的略微内扣的肩掰直,郑重地嘱咐:“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但不要叫我爹,爸也不行。你看季鹤就从来不叫。这个家,他当家,你要听他的话,懂了没?” 季鹤从离他们最近的书柜绕出来,瞥出一缕似有似无的目光。 季君立即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一把将身量轻巧的乔横林推过去,谄媚地笑:“季鹤你看,我们养他,他吃得也不——” 话到嘴边,季君手指的塑料袋里已经没剩半个包子,在他跟黄秋风谈话时,这小子就全吃光了。 季君转口,“他不挑食。” 季鹤没在意季君说什么,盯着满嘴油光的乔横林,嫌恶地和他拉开距离。 乔横林明白他的表情,胆怯地向季君投出求助的眼神,没想到比他高上一整个头的季鹤伸手拽紧他的领口。 他脖子像被绳子箍住似的喘不过气,猛一踉跄,季鹤毫不费力地拖着他朝浴室方向走。 季君不敢阻拦,重新蹲下身将棋盘上的食物残渣扫进垃圾桶里。 水龙头一抬,水流很快蓄满洗手池,季鹤松开乔横林的衣领,抽出手帕将手指浸到的水珠擦干,指挥道:“洗干净。” 乔横林畏缩地想要逃跑,季鹤立即将人拽回,将杂草一样的脑袋迅速摁进水池,停留片刻再捞上来。 乔横林呛了水,满脸通红地咳嗽,大颗饱满的泪珠从冰凉的脸颊上掉落,许是挣扎得太猛,胸口也被水湿透了,窄小的胸膛在近乎透明的短袖里一起一伏。 季鹤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怔了一会儿,然后别开脸,“自己洗,脸和手。” 乔横林使劲儿点点头,咕咚一声将两只手塞进只剩浅浅一层水的洗手池里,水面浸泡不住他的手背,他便用力往下摁。 季鹤伸手,将水龙头打开,水流很小,缓慢地蔓延到乔横林的手腕。
第三章 听话 水面泛出油沫的亮光,季鹤忍着眉头说,“算了。” 乔横林如获大赦,两只浓黑的眉毛兴奋得跳了跳,他的双手同时抽回来,在衣服上快速蹭干。 没等季鹤阻止,乔横林拉走他手里的手帕,身量很快矮了大半截。 季鹤来不及讶异,乔横林已经跪了下去,腰背伏得低低的,紧攥手帕的双手在季鹤左侧脚踝上轻擦,吸走裤脚上那几滴小到近乎看不见的水珠。 季鹤往后退,乔横林立刻膝行贴他,专注做完这件事,才把后脑勺仰高,灼灼亮堂的眼珠难以克制地颤动,似乎等待季鹤说些或做些什么。 季鹤贴在腿侧的手指尖微蜷,眉心依旧蹙着,似乎将下唇内侧咬了咬,然后才伸手抓住乔横林的肩膀,用力把人托起。 “不要这样做,”季鹤低声说,将乔横林的双手摊平放在洗手液的泵头下,“像这样按下去,先搓手心,再搓手背,最后是指缝,如果指甲有灰,就多洗几遍。” 乔横林很听话,点头后一步不差地模仿季鹤的动作。 季鹤个子高,在班级里也位于发育前列,每逢升旗排队,他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脑袋,圆的方的,但统统跟眼前这个脑袋不一样。 乔横林的头顶有个旋,发根绕着他打转,搓洗用力时,头发会一搭一搭地跳,季鹤能在跳动的空隙里看见他的耳朵。 耳蜗很深,结有暗红色的血痂,右耳的耳屏上有一个小小凸起,像个小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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