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未知的美丽事物,小孩子总是怀揣着一份天真的想象,有时候又因为迷茫而没什么底气。 妈妈都会笑着夸兰笙,说他长得这么好看,在学校里每次都能拿到小红花,以后一定会上电视的。 爸爸每次都会附和:“对对对!多亏了妈妈的漂亮基因啊!笙笙以后上了电视可一定要多给妈妈买漂亮衣服嘞。” 爸爸妈妈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兰笙觉得自己因此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但是有件事都怪他。 他那时候太小了,发了烧,什么都记不清。 每次回忆到这件事,兰笙总是一副很痛苦的神色,以前他没在别人跟前展露过这个模样,但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口的一道疤。 每一次回忆,都是他自己用刀重新剜进心脏,但是他却不能终止这一几近自残的回忆。 因为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警醒。即便很多年过去了,父亲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曾经愤懑地指责过他,但后来当他重新想起来这件事。 兰笙只觉得从此以后他最应该指责的,其实是自己。 “其实我一开始,没有记起来过这件事。我只记得那是一年级的暑假,天特别热,我没出去玩,只是在家里做作业,我想快点把作业写完,就能早点去妈妈厂子里帮忙剪线头。” 兰笙的气息有些不稳,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因为他想继续把所有的事情都和谢逢歌讲下去,他没有停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很热。我好像从来都没那么热过,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兰笙。”谢逢歌忍不住出声打断,他感受到兰笙的紧张和痛苦。 但是兰笙却推开他揽着自己的手臂,摇头:“让我说完吧。” 那天他中暑高烧。 妈妈下班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板上说不出话来了,脸色惨白。 他的样子把妈妈吓坏了,昏沉中他滚烫的脑子里只留下匆忙慌乱的记忆。 那时候家里住得偏僻,妈妈抱着他跑了很多路。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宾馆的空调房里。那时候妈妈已经浑身疲倦了,看到兰笙醒来终于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传出来风言风语,有人看见妈妈带着孩子和别的男人开宾馆,街坊邻里开始流传出一些不雅的流言。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揣测,却在这几里地的高矮庭院里被人传得绘声绘色,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那个男人兰笙有印象,他和妈妈是一个厂子里干活的,为人亲厚老实。他在宾馆空调房里醒来的时候,也看见了那个叔叔。 那些风言风语传到爸爸耳朵里,爸爸就问兰笙是不是当时在宾馆里看到了一个叔叔。 兰笙并不知道他点头意味着什么,但他点头了。 那个叔叔确实对他很好,每次他去妈妈厂子里剪线头玩儿,那个叔叔总是给他一些零食。 在还年幼的孩子眼里,那个叔叔并不是一个坏人。 兰笙因为这个叔叔的亲厚,心里还比较喜欢他。 但自从那天他点了头,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即便他还年幼,但流言蜚语多了,他逐渐领会到了父母之间存在芥蒂的原因。那个筒子楼里,温情传递得快,恶语传得更快。 所有人都说妈妈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在外面和野男人乱来。不论妈妈怎么解释,人家只说她已经和厂子里那个男的开房了,铁证如山。 爸爸开始酗酒,回家回得越来越晚。 人心是最禁不住揣摩的东西,后来有一天,父亲把厂子里一个阿姨带回来,说要和妈妈离婚。 那天,兰笙木讷地看着妈妈哭着离家出走,他想拉住妈妈,哭着喊着不要让妈妈走,但是他像被一个没有影子的鬼按住了一样,既哭不出声,又跑不动腿。 他明明可以知道一切。知道妈妈是给他喂了藿香正气水还不见他好,就着急上火地抱着他跑去医院。 他明明可以知道,是妈妈带他半路回来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好人叔叔,家里没装空调,带去附近的宾馆开个空调房,能让孩子舒服点。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出于一个母亲的急切,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因为被别人看见她抱着孩子和一个不是丈夫的人进了宾馆,于是被残忍地扣上一顶天大的“出轨”、“不贞”的帽子。 兰笙明明可以记得一切,他明明可以有一万次机会帮助母亲辩解。 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记得。他唯一看见那个叔叔陪同母亲出现在宾馆里,而他在父亲质询的目光下点了头。 甚至在街坊流言蜚语的撺掇里,他作为一个孩子,天真又残忍地问他的妈妈,事情真的是他们说得那样吗?你真的不要我和爸爸了吗? 那时候,妈妈抱着他在怀里崩溃大哭的模样,已经足以让兰笙后悔一辈子。 后来是老家的爷爷得了重病,爸爸作为独子只能辞工回去照料。一去就是六个月。 筒子楼里的人,大多和乡下的老人也有牵连,父母的“丑事”早就被十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家女儿爱慕父亲相貌的,就让家里帮忙说亲来了。 回乡前,爸爸带回来那个同厂里的女人是为了气妈妈,回乡后,他的耳朵和脑子,时刻回荡着丑恶的议论,每一分每一秒都提醒着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尊严正在被践踏。 更有甚者,指出兰笙也许并非他亲生,大概就是外边的野种。 六个月后祖父病逝。妈妈带着兰笙回去奔丧,一片沉痛的悲哭中,妈妈被奶奶哭号着赶出家门。 离了吧。离了吧。 众人苦口婆心地劝导着。 那年夏天的雨下得很大,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兰笙觉得他仿佛又回到了中暑的时候,可这次他怎么也没晕过去,哗哗地掉着眼泪,把爷爷的棺材送上了山。 关于离婚的事情,妈妈从来没松过口,但是不断地有人上门来给爸爸介绍新的老婆。 妈妈是外地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进厂打工才认识的男友,因为恩爱才结婚的丈夫,现在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对她已经冷了心。 酗酒、家暴、夜不归宿。 她的心也彻底冷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差出乳腺癌的那天,兰笙猜测那天应该是妈妈去医院检查出来了病症。 那年兰笙九岁,他背着书包回家,路上还忧心忡忡地希望今晚父亲不要回来,又想到妈妈煮的香喷喷的放了虾米的面条,又对筒子楼里那个拥挤破烂的家,升起一股温暖的期待。 可是开门迎接他的不是什么香喷喷的虾米面,是母亲满面泪痕地开门,见到兰笙,就蹲下来抱着他嚎啕大哭。 兰笙还记得那时候妈妈嘴里说的什么:“妈妈对不起我们笙笙,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能好好照顾你……” 兰笙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无论他怎么安慰,无论他怎么努力地给妈妈擦掉眼泪,她的脸上总是一片泪水。 他还记得妈妈的温柔的眼睛,布满血丝又充盈泪水,红肿着,又痛苦纠结地皱眉忍耐着,一遍又一遍,好像少看一眼就没有了似的,一遍遍凝望孩子的脸。 兰笙不敢看那双眼睛,他觉得泪眼是极具传染性的悲伤症状。他以为妈妈真的要离婚,真的要走,吓得哇哇大哭,抱着妈妈哭号着让他别走。 “我在学校好读书,以后考上好大学,妈妈不要走呜呜呜……” “好好好,笙笙一定要好好读书……” 但是兰笙的努力不能换来母亲的陪伴,十三岁那年,兰笙小学毕业,从学校门口的书店里买了好多的初一竞赛题。回家的路上,他想着要给妈妈做一顿香喷喷的虾米面,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的精神不是很好。 虾米面是他能想到出了草莓蛋糕外,最好吃的东西,他这些天都在缠着妈妈教自己做,昨天妈妈才松口教了他,今天出门的时候,他还和妈妈约定了:“要等我回来煮面吃哦,我一定会煮得很好吃哒!” 可是等他到筒子楼院子里边的那口井旁时,看到了围了好多人,好多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扭身一看到兰笙,立即大喝一声:“啊呦乖仔你算回来了!你娘哩跳河寻死了啊!” 兰笙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跌跌撞撞挤开人群,看见院子中央穿着警察制服的人。 那群人中间,躺着一具盖着湿淋淋布块的尸体。 是尸体吗……? 兰笙不敢相信。更不敢再上前一步。他根本没有勇气问任何人,那块布下边是什么。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小孩?” “他爸爸在外面嫖赌逍遥不着家哦!”一个中年妇女替兰笙回答了警察的问题。 警察说是在九里街外边河里捞起来的,是自杀,乳腺癌晚期了,估计也是痛苦得不行才跳下去的。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她居然还得了这个癌啊?我们都没听到她说起来过。 是没听过。因为妈妈从来都没说过。 兰笙感到前天霹雳般的绞痛,同时顿悟一样想通了一切。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九岁之后妈妈开始提出要和爸爸分账管工资,是因为她要拿钱去治病。根本不是外人口中谈论的……什么有了异心,要给自己谋个后路。 更让兰笙痛不欲生的是,他曾经因为妈妈的这一举动,和街坊的谈论,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担心过妈妈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付出和奉献。 九里街那条河兰笙也记得,那里有一家买酸辣粉的铺子,一大碗六块钱,七岁以前,每个月爸爸发了工资,都会带他和妈妈去那里吃酸辣粉。 一家三口就这一盆酸辣粉吃得有滋有味,夜风清凉怡人,并不像现在这样,几乎要将快要步入中学的兰笙吹倒。 那天买来的竞赛题兰笙一道也没做。 又是一个燥热的暑假,他抱着一个空罐子走进殡仪馆,又抱着一个装满骨灰的罐子走出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年岁里,兰笙并不喜欢夏天。 冗长的暑假,他将自己埋没在枯燥的题海里。 母亲离世后,兰笙几乎不再拥有任何值得回忆的事物,因而那之后的事情,兰笙都讲述得十分笼统。 但兰笙没说,谢逢歌也知道。在最初兰笙主动接触他的时候,张家源和何燃嘴里说出过关于兰笙家庭的词,谢逢歌因而暗中调查过兰笙的父亲。 谢逢歌知道兰笙的父亲后来是怎样一个龌龊、无耻、没有底线的混蛋。 他曾经做过太多伤害兰笙的事情,即便是兰笙已经淡去了那些记忆,谢逢歌却不能忘记。 这时候,当兰笙略一顿声,谢逢歌便向他坦白了:“抱歉兰笙,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我想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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