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广场中间的喷泉,叹了口气。 其实到塞维利亚没有办手机卡还有个原因,就是用这种物理方式来限制自己胡思乱想,比如此时此刻他很想给萧经闻发个消息,说喷泉这里还挺凉快的。 但这个时候他需要自己单独呆一会儿。 画展那天,林从沚早早起来了。 在行李箱里翻出一套质地轻盈的衬衫和裤子,站在镜子前发现头发有点长,这没办法,自己抓了抓,像个颓废艺术家。 萧经闻就等在酒店门口,他住的这间酒店没有常规上的大堂,只有一道像居民房一样的木门。 “嗯?”林从沚见他已经站在门边了,“你……来这么早?” 萧经闻收起手机:“刚到。” 画展在十点,去艺术馆之前吃了个早餐。 这家艺术馆说来还有些渊源。到了之后扫电子票进场,进来后在走廊里拿介绍手册,林从沚说:“去年这家艺术馆的老板联系过我,问我愿不愿意来这边画几幅仿画。” 萧经闻也拿了一本介绍册,笑了下,说:“这不应该是保密的吗?跟我说没问题吗?” “啊。”林从沚偏头看他,“那你能保密吗?” “可以。”萧经闻点头,和他并肩向展厅里走,“然后你拒绝了?” “嗯。但我发现……我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义愤填膺,展出怎么能挂假画,这样拿画展当什么了。” 萧经闻并不意外,他只淡淡说:“你长大了。” 他的确长大了,已经不会冲动又耿直地去批判。岁月教会他的一句话是,共存并非是妥协,妥协也未必是低头。 以前他总想要萧经闻低头,拼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以至于他有时候会忘记他们是爱人,爱人之间不必如此。 这次看展,萧经闻相当沉默。 搞得林从沚有点愧疚:“你可以评价一下的,我不会说你。” 萧经闻直接顺杆爬:“真的吗?” “请吧。” “咳。”萧经闻清了下嗓子,他俯些身,靠近他耳边说:“你左边第三幅,《被蟒蛇缠绕的水晶吊灯》,是假的,真画在我那里。” “……”林从沚一愣,先看向左边。 画展挂假画的事情并不算罕见,五年前他们因为画展挂假画的合理性争论的时候,萧经闻直接说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那究竟是不是真品,这个问题在全世界没有任何盖棺定论的答案。 从阴谋论来讲,《蒙娜丽莎》已经从一件艺术品成为了一种符号——只要悬挂于卢浮宫的墙上,那么它就是唯一的《蒙娜丽莎》。 林从沚走向他左边第三幅画,果然,画框右下方贴着“不售卖”的标志。 萧经闻接着说:“上个月我收到邮件,是申请使用仿真品展出,我同意了,原来是这家艺术馆。不过刚才进来的时候,第一幅的法翁也……” “好了你住嘴!”林从沚直接上手捂住他嘴,警告的眼神盯着他,“不要再说了!万一这里有人听得懂中文!”
第25章 由于捂住萧经闻的嘴, 他能感觉到萧经闻在他手心里笑了起来。 遂继续警告他:“别笑,忍着。” 萧经闻小幅度地点点头,看着他眼睛, 眼神诚恳,以表达自己乖顺。林从沚这才放下手,不忘悄悄左右看两眼,看展的人们并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才安心些。 再回头去看那幅画, 平心而论,纵然赝品, 但并不妨碍它是一幅精美的作品。甚至可以说以假乱真——诚然, 人家本来就是在这里‘乱真’的。 林从沚重新站在它面前,细细看着。展厅是一个大型的滤镜,灯光和装饰物,红外探测器, 以及展品前方的警戒线, 都会营造出受保护对象无比珍贵的氛围。 人是视觉动物,并且大脑往往只看见它选择看见的东西。 画作整体色调偏暗,黑色蟒蛇鳞片上折射着环境色, 它紧紧缠绕着一顶华美又萧条的水晶吊灯。不难看出, 这顶吊灯所服役的城堡曾富丽堂皇。 如今这吊灯像风烛残年的老管家,城堡落寞空无一人,却仍将自己打扮得体,纵然结构腐锈,蛛网密布, 摇摇欲坠,但它还是亮着微弱残光。 如果画面仅是如此, 大抵也就令人唏嘘家道中落,人去楼空。 可偏偏来了一条蛇,死死缠住它。 主体的暗色,光源在画面中心。人类是趋光生物,所以情不自禁地去看画面中心昏暗的灯,就不得不去细细看着缠在灯上的黑色蟒蛇。 它鳞片那么漂亮,富有力量,是画面中唯一的活物。 林从沚目不转睛。 他看得有点陷了进去。 萧经闻没有催促他,周围人走走停停,唯独他伫立在那儿不动如钟。西方油画里的‘蛇’多指代魔鬼,蛇在伊甸园里引诱了夏娃,古典画作中,蛇更是被圣母踩在脚下。 而这幅画,这条蛇缠着虚弱的吊灯,林从沚不知蛇是要送它最后一程,还是在贪图它的余温。 画展常有人久久驻足在某一幅画前。 “Lin!” 忽然身侧有人认出他,接着哈哈大笑了几声,用蹩脚但可以听懂的中文说:“天呐!好久没见了!” 来人是艺术馆的主人之一,林从沚愣了下,在脑内搜寻这人怎么称呼的时候,旁边萧经闻先一步和他握手并打招呼:“Mr. Prost。” “Jsut Dan。” Dan Prost是个法国人,在塞维利亚的这个艺术馆是他和他的朋友一起经营。去年邀请林从沚过来画一幅仿画的就是他,上个月给萧经闻发邮件,申请用仿真画展出的人也是他。 Dan和萧经闻握了握手后,直接伸出胳膊跟林从沚拥抱了下,说:“上次你来西班牙,状态特别萎靡,今天你看起来好多了,对了,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回去巴黎,替我跟你母亲说新婚快乐。” “好,一定。”林从沚笑着说。 其实不能怪林从沚第一时间没认出Dan来,这位仁兄前些年还是一头长卷发扎起来,两缕流苏耳环,今天再见,Dan已经是短发,一对低调的耳钉,全然没有往日半点张扬的劲儿了。 林从沚看了他半晌,问:“你…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Dan轻描淡写道:“离婚后改变一下形象。” “你离婚了?”林从沚诧异。 “干嘛,法国总理离婚的时候你有这么惊讶吗?”Dan看了他一眼。 “那确实没有……” Dan不想聊自己和前夫的事儿,于是问他:“你呢,你跟你那个前男友还有后续吗?” “……”林从沚看看他,又看看萧经闻。 Dan同样作为艺术工作者,有着不俗的嗅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Oh。” 他接着说:“Okay,祝福你……们。” “啊!你喜欢这幅画吗?”Dan的目光放在林从沚面前的画上,“很棒,对吧,你有看背景里的那些东西吗?” 林从沚听他这么说,才看向这幅画的背景。 Dan作为巴黎土著,显然是早餐喝酒了,这会儿他就有些飘飘然。说:“你看见了吗Lin,背景里那些蒙着灰尘的壁画。” 林从沚眯了眯眼,在展厅射灯下,他认真地看着画作虚化的背景里的东西。 约莫一分钟,林从沚看出来了:“是……占卜牌的‘国王’和‘死神’。” Dan点头说:“没错。壁画上是国王牌和死神牌,你看,他们都穿着铠甲,象征着威严。好了,Lin,你现在闭上眼睛。” 林从沚不解,看着Dan:“做什么?” Dan说:“闭上眼,回忆一下你记忆里的‘死神’是什么样的。” 林从沚依言闭上眼,说:“盔甲,只有一幅骷髅,拿着一面旗帜,骑着战马。” “就这些吗?”Dan问。 “差不多?” 全程,萧经闻在旁安静地看着他们,和这幅画。 Dan瞄了眼萧经闻,笑起来。Dan明白的,萧经闻这个人常年浸淫在这些艺术品中,早就算半个行家了。 “好了,你睁开眼。”Dan说,“去看画作里的壁画。” 林从沚又眯起眼,他看得很认真,小腹已经碰到警戒线。接着,他恍然,瞬间睁大了眼睛—— “‘死神’的马蹄下踩着‘国王’……” Dan立刻扬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是吧!” “是吧是吧!那么Lin,想一想,国王死了代表什么?”Dan继续期待地看着林从沚。 “代表王权……”林从沚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不,以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来看,王权不会消失。” Dan很欣慰:“没错,当时的创作背景,王权是永恒的,那么国王的死代表?” Dan曾经教过学生,所以善于这样诱导着他人走向答案。 “王权只会转移。”林从沚说。 “转移向……?” “储君。” ——这个概念在东西方是统一的,东方历史和西方历史都有一段时间里以世袭的方式传递皇位。帝王在生命走向终点的那天,将王权交与王储。 所以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认为王权永远存在,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被蟒蛇缠绕的水晶吊灯》这幅布面油画的画面主体正如它的名称,画面灰暗的背景中,壁画上,死神牌踩着国王,国王牌依然端坐在那里。 Dan很满意他听到的答案,这时候他大约酒劲儿上来了,说:“王权,多诱人的词汇,那么Lin,你告诉我,王权如果发生转移,那么同样转移的还有什么?” 沉默良久后,林从沚答:“父权。” Dan暗暗“Bingo”了一下。 所以这条蛇在做什么呢,林从沚重新审视面前的画,这幅进来之后萧经闻告诉他‘这幅真迹在我那里’的画。那水晶吊灯之上,衔接着吊灯与穹顶的部分——它摇摇欲坠的原因是,吊着它的衔接件如倒挂的王冠,只剩下中间那根金属件。 而灯上的每一个装饰物,看起来都是普通的,小小的灯罩,但它们都呈中间高、两边装饰品略矮一些的‘王冠’符号。 这条蛇,在弑君。 或者说,在弑父。 作为魔鬼象征的蛇,在做着不为当时法理所容的事情——弑君、弑父。 所以这幅画,它正在杀水晶吊灯。 “多棒的画。”Dan痴迷地看着画,说,“多神奇,这是谋杀现场呀Lin~你知道吗,几年前你到这里来画画,我们喝酒的时候聊到你的前男友,过后不久你离开了,我机缘巧合买下了这幅画,我越看越觉得——” “你说你前男友的家庭和他的公司,那么年轻的人,挤掉了他的父亲,那么果决又残暴的经营手段,你说巧不巧,后来这画还真被一位总裁……哦。” Dan收声了,他笃定自己早上真的喝多了,他优雅一转身,向萧经闻做了个无实物的脱帽礼:“抱歉,我忘了此时此刻你本人就在这里…哈哈哈……我早说了早餐不能超过350毫升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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