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初贺没有出声,但眼神很奇怪,像钩子一样死死地盯着他,看得白皎不禁怔住。 那个眼神说不上恐怖,但却很尖锐。 宋姨背对着白初贺,看不见白初贺的表情,但看到了白皎呆呆的表情,不由得疑惑道:“小宝,怎么了?” 刚问完,她就发现白皎的眼神是落在自己身后的。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宋姨察觉到了,但并不知道原因,以为是白皎没想到白初贺也会一起过来,所以很惊讶。 她解释道:“刚才姨婆碰见哥哥了,哥哥说要过来帮忙,你看哥哥多关心你。” 白皎缓过神来,听见宋姨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胡乱点点头。 他刚才没反应过来的原因一是因为白初贺的眼神很反常,奇怪又扎人。而是因为刚才在另一间卧室里白初贺的情绪最后明显变得很淡,他没想到白初贺还会主动找他,心里很意外。 只是听见宋姨那句“关心”的时候,白皎的耳朵忍不住发烫。 他不明白刚才在那间卧室里发生的事情该称之为什么,但当面对着宋姨这样一位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时,白皎总感觉到没有理由的窘迫和难为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心底下意识地认为刚才那些事不太对,不能让宋姨知道。 宋姨觉得两个孩子都杵在门口有点好笑,“怎么了?先进去。” 白皎低着头,慌乱地哦了一声,转身让开。 宋姨端着小托盘进来,然后是白初贺。白皎不好意思抬头看白初贺的脸,但感觉到白初贺走过他身边时搅动了空气,带起很微小的一阵风,裹着他之前闻过的干净又清爽的味道。 白皎挠了挠脖子,顺手关上了卧室门。 白初贺跟在后面,眼神一直停留在白皎的手上,看着白皎的手从一开始揉捏着肩膀,再到现在垂落到腿旁的样子。 他不是没看过白皎的手,不久前他曾经很细致地观察过白皎的手。 手指匀称,骨节感并不算太强,皮肤很白净,但内侧有一些细小陈旧的伤疤。 他那时候没有想到过其他可能性,只是在看过之后内心微微疑惑,本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皎为什么会有这些小伤疤。 最终他也并没有多想,只是归咎于白皎幼年时期确实不太安分,调皮活泼。 连白皎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在阴家巷涂药的时候,他注意到白皎腰上的一些旧伤痕,后来听白皎笑着随口说:“我小的时候很皮的。” 但白初贺忽然就想起那晚宋姨开车时说过的话。 她说白皎小时候很安静,很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 这两种说法是相悖的,但白初贺以前没有多想过。 现在想起,如果让他在这两种说法中挑选一个更可信的一方,那么对他来说,一直在白家工作的宋姨对比幼年时代记忆模糊的白皎要可信得多。 白皎已经习惯性地坐在了床边,宋姨正在倒药酒,准备好后发现平时一贯不拖拉的白皎这次踌躇半天还没有把后背衣服掀起来,不禁奇怪道:“小宝,你怎么了?” 白皎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怎么说。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也不是没在白初贺的面前露出过身体,那天在阴家巷白初贺就曾经帮他上过药。 平时稀疏平常的事情,可现在却忽然附加了一层微妙的感觉,他忽然就有些窘迫起来,抓着衣摆的手迟迟没有将衣服掀起来。 宋姨误会了白皎的样子,以为白皎是肩伤犯了活动不方便,转头和白初贺道:“哥哥,要不你帮小宝按着点衣服?” 白初贺眼皮动了动,“好。” 白皎刚想说不用,白初贺长腿一迈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拨开了白皎的手,按住白皎的衣服。 白皎没有办法,只能接受宋姨的安排。 白初贺手指捏住白皎T恤的下摆,轻轻往上掀。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在他眼里却好像被放慢了很多。 他看见过白皎的背,但没有看完整,那天只看到白皎的后背从腰部开始,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有数道伤口,已经淡得不能再淡,但白初贺看到了。 白初贺低垂着眼,看着白皎的衣服被缓缓上拉,仿佛和那天看到的重叠在一起。 雪白的一截后腰露出,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有些紧张,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白皙皮肤下的单薄肌肉很细微地滚动了一下,腰窝因此变得更加明显。 微微下凹的脊柱沟也逐渐露出,把这具身体衬托得更加漂亮,也更加孱弱。 那些极淡的粉红色的细小伤疤浮在上面,并没有破坏这具身体的美感,而是像那些带着冰裂纹的釉器,因为那些不规则的细碎裂纹,才反衬得更加美丽。 但白初贺并不这样想,他一点都不觉得美,他看到这些伤疤时,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白皎痛不痛,有多痛。 坐在他面前的主人公显然已经不记得这些了,这幅样子反而让旁观者的心情更加复杂。 再往上一些,白初贺曾经看见过的一道比这些小疤要明显得多的伤口末端露出。 那天白初贺所能见的范围停留在这里,但今天是在家里,不会再有电话打过来,再也没有人再打断他把衣服往上拉的动作。 白初贺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宋姨在旁边鼓捣着托盘上的东西,他能听见那些叮叮当当的动静,但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薄膜传进他的听觉中,近在咫尺,但却又好像十分遥远。 小月亮肩伤的伤口他曾经看过无数次,是烫伤,他几乎已经刻在了心底。连那些月牙形的伤疤的位置,他给小月亮涂药时小月亮微微打颤的肩膀,都犹在眼前。 衣服还没完全拉开,但白初贺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记忆里那个伤疤的形状隔着衣服以目光描绘在白皎的肩上。 衣服被完全掀开了,白皎的整片后背暴露在白初贺眼前,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翕张,像是一只残破的蝴蝶。 白初贺怔住,手指按着白皎肩膀处卷起来的衣服,眼睛一眨不眨。 白皎的后背,自右肩胛骨起,一大片狰狞的伤疤覆盖住他右边的整块肩背,伤疤边缘歪歪扭扭,仿佛一只丑陋的蜘蛛压在蝴蝶身上,撕扯着蝴蝶的右翅。 伤疤太过扭曲狰狞,对比太过强烈,和小月亮后肩那块月牙形状手指长度的烫伤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别说是相似,两者根本就不是同一类。 小月亮的那块伤痕只有两指左右的长宽,而白皎这块伤疤的大小远远超出了范畴,让人触目惊心。 白初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都静止了下来。 过往寻找小月亮的回忆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他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心却被强烈的情绪感冲刷着。 大庆告诉他白皎肩上有伤的时候,白初贺无法不承认,他的心里升起了巨大的希冀与侥幸。 他幼年时靠着看他人的眼色过活,他自然看得出牧枚每次看见白皎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大庆看到白皎时一瞬间愣神的样子。 他知道掩埋在那些表情下的含义,他一直都知道。 他们传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他们觉得这个在白家锦衣玉食长大的男生,外表其实很像白初贺描述中的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 白初贺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这样想过,他也许时常会有那么一瞬间冒出这样的想法,但下一秒就会否定掉。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白皎和记忆里安静乖巧的小月亮也并不相似。 但在一天又一天的相处之后,在宋姨那句白皎小时候很乖巧之后,在大庆对他说“不想的话你不会带到我这儿来”之后,他有没有这样想过? 白初贺真的不太清楚,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情绪产生出不确定感。 白皎在上南街的夕阳下迎着他心底的细微期待出现时,被记不清事的张爷喊成小月亮时,听见他说了一句“等着”就一直守着一碗面等着他时,他真的没有在某一瞬间想起过小月亮吗? 想起过,所以刚才看到大庆的一口咬定的消息时,他不假思索就准备来找白皎来验证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这么多年,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期待过一个人了,上一次这么期待是第一次找到和小月亮相似的人的时候,再之后的每一次,他的期待都被他刻意地一层一层压淡,直到今天。 狰狞的伤疤明晃晃地晃着白初贺的眼睛,最没有观察力的人也可以看出这和小月亮的伤口完全不一样。 白初贺几乎是调动了所有的理智,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手提白皎按好衣服,不要落下来。 宋姨早就察觉到白初贺的一样,她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白初贺,在白初贺看过去的时候轻轻地摇了摇头。 宋姨并不清楚白初贺的内心想法,只是以为白初贺看见白皎身后有这么一道伤疤,一时之间唬住了才会这样。 白初贺晃神之间接收到了宋姨的暗示,也许是多年锻炼下来的效果,即便他情绪不稳定到了极点,依然可以瞬间领会宋姨的意思是不要让白皎察觉。 混乱思绪中,白初贺在想,宋姨似乎不希望白皎注意到背后的这道伤疤。 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很难调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这其中的关联。 “小宝,忍着点啊。”宋姨招呼了一身,搓热手心里的酒,捏住白皎的右肩开始推拿起来。 白皎没有吭声,但白初贺看见他的后背在宋姨按住肩膀时瞬间绷紧了起来,微微弓腰,像一根被拉到了极点的弓弦。 宋姨开始推拿起来,白皎咬紧牙关,额头开始冒出细小的冷汗。 骨头互相摩擦的细小咔嚓声响起,白皎忍着神经传来的痛觉,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指甲死死抠着自己的掌心。 不管试过多少次,每次推拿的时候还是会很痛。 白皎咬着牙乐观地想,比起小时候还是好很多了,至少他现在可以忍住,这样宋姨和宋琉白远看到了就不会心里难受。 他再小一些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宋琉听见他挤压在嗓子眼里的哭痛声,低头偷偷抹眼泪。 还好他现在不会弄出动静,白皎心想。 宋姨知道白皎不出声是在忍痛,她不想让白皎痛得太久,手上功夫没有耽误,尽量用最快的速度给白皎推拿。 白初贺看着忍痛的白皎,一点一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却还是难以阻挡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又没有找到小月亮,他想。 大概是痛得有点狠了,白皎抖了一下,立刻拉回白初贺的心绪。 他看见白皎绷得不能再紧的后背,想到了不久前坐在床边,眼圈发红的白皎。 他曾经觉得白皎是娇气包,但此刻看着哪怕疼到发抖也没有出声的白皎,这种认知开始一点一点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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