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儿梦呓似地开口:“好。” 莉儿走开后,梁拙扬靠住椅背,嘴角维持漫不经心、有些倦懒的笑。周围的喧哗被隔绝在一团团啤酒的气泡里,隔桌而坐的两人,再次见到彼此,谁也没开口说话。
第63章 没多久,酒馆的小女儿回来,手里拿一盒烟。她低头走过去,把烟递给梁拙扬。 梁拙扬掏掏口袋,意识到什么,冲贝云冰难为情地笑了:“你带钱了吗?” 贝云冰一蹙眉,从钱包里取出钞票,放在餐桌上。 贝云冰付的钱,比买烟的钱多很多,换做平日,莉儿必定满脸欣喜,拿俏皮话逗客人开心了。但此刻的她,慢吞吞接了钱,连爱慕的贝云冰也没再看便转身离开。 就像玩魔方,梁拙扬靠着椅子,摆弄几秒烟盒。 “出去走走吧。” 梁拙扬走在前面一步,贝云冰默默跟在后头。 他的目光落向向导的背影。 时间过得多快,我跟他都二十四岁了。 恍惚掠过贝云冰的心口。他忽然想起十七岁时,他和梁拙扬在盛夏的夜晚,坐了十几个钟头巴士,被拉到荒郊野岭,接受特训。 如今,郑老师不在了,洛克维斯教官也不在了……与他们一起参训的许多同学,死的死,伤的伤,七零八落、再无团圆。 人类世界急遽震动前,那些与青春年少有关的记忆,令贝云冰心底泛起薄薄的抑郁。贝云冰很少放任自己感性,因为他清楚,感性毫无益处,只会影响判断,而一个判断失误,不只是他,他所带领的整个小组,都将陷入严重的危机。因此,二十四岁的贝云冰,总是咬紧牙关,不顾一切让自己处于理性的状态。 他不断以理性,麻痹自己的情绪、甚至情感。 但今晚,夜色仿佛寂静的水流,缓缓在周身空间淌过。走入流动的夜色深处的,只有他跟梁拙扬。因为梁拙扬的存在,贝云冰独自一人时,竭力支撑的理性,也难以抑制地动摇了。 贝云冰神色黯了黯。 七年过去,我变了很多,他也一样。 比起我的变化,他的变化,要强烈得多。他快要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了……以前那个透出一股混不吝,却又跟谁都能相处很好的少年,突然在某一天,失去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冷峻、不再融入热闹里的青年。 再之后,就连沉默、冷峻,也从他脸上消失了。 作为X向导,他被很多人当做“阿娜亚”的继承者,承担起拯救帝国的期望。当百分之三十人类,得以在“蜘蛛”屏障内幸存时,没有几人知道,覆盖天空的“蜘蛛”,其实是梁拙扬具象化的精神体。 他把自己的精神体从躯体里生生剥离,构筑保护人类的屏障。为在DETAS彻底坍塌前,新屏障体系PRAY的构建,争取到至关重要的过渡期。 可是……从那之后,他总是流露出一种对一切心不在焉的态度,懒散、温和、有点疲惫的笑着,可仔细看,那微微的笑意里,分明没有情绪。 “两天后……”贝云冰在后头轻声开口,“我会带队进入‘腔体-13’”。 梁拙扬脚步顿了一下。 伴随人类与暗物质战斗日趋激烈,人类对于暗物质的研究也有质的飞跃,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充分的证据表明,暗物质的存在结构类似蚂群。“蚁后”(壳),分裂出13个腔体。这13个腔体,被编号为“腔体1”到“腔体13”。全部类型的暗物质,均从13个腔体分娩孕育,其中最凶险、狡猾的分型,大多来自于最神秘的“腔体-13”。 只要找到并且清除壳所分裂的13个腔体,人类或许就能彻底战胜暗物质。 这一巨大发现,令人类欢欣鼓舞、振奋异常。事实上,过去几年,无数的哨兵、向导,以惨烈的伤亡,也确实消灭了其中12个腔体。 但当初瞬间溶解洛克维斯的“腔体13”,先后派出几批S级哨兵,直至今日仍无法被清除。 距离DETAS屏障彻底坍塌只剩最后十四天。 军方决定对“腔体-13”进行屏障迁移前的最后一次探测。这个几乎注定失败的任务,落到贝云冰头上。 两人走到一处废弃的公园。 这里是堪兹纳镇的边缘,“蜘蛛”青灰色的雾气,笼罩天际线。越过屏障,另一边是早已沦为废墟的城市。原本代表人类高度工业化进程的高楼大厦,在夜色里如同死气沉沉的墓碑。 两人在公园旁的长椅坐下来。 梁拙扬点燃一根烟,隔着烟雾,抬头望向天空。 自从“蜘蛛”构筑,屏障里的人类,便再也没见过满天繁星。 梁拙扬说:“屏障外的夜空很亮,一抬头,漫天都是星星,跟我们小时候看到的很像很像。有时候,我想看看过去的东西,就会跑到外面。” 外面充斥能令人瞬间灰飞烟灭的暗物质。也只有梁拙扬,能如此任性,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他是X级向导。 贝云冰怔怔想,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是梁拙扬,成为那个特殊的存在? 贝云冰焦躁问:“你两个月没出现,就是为了跑到外面看夜空?” 梁拙扬笑了,慢慢回答:“我进入了壳。” 贝云冰猛地一惊。 一刹那,对梁拙扬失约的不满与不安,变成后背渗出的冷汗。 壳分裂出腔体,腔体孕育暗物质。但壳是什么,至今研究一片空白,只被论证为分裂腔体之后的死物,如同人类胎儿娩出后的胎盘。 即使梁拙扬的精神力趋于X,但他仍是人类,困在人类躯体里。何况,他还把精神体剥离开来,日日夜夜作为屏障运行! “梁拙扬,你自寻死路!” 面对贝云冰的呵斥,梁拙扬只是笑笑:“我走到一半,就停下来,没再往前了,出来发现时间竟然过去两个月……不是我故意说话不算数,云冰。” 贝云冰强忍纷乱如麻的心绪:“为什么做这样冒险的事?” “因为,”梁拙扬顿了顿,“我需要更大的精神能力。” 他的精神能力,似乎与暗物质相克又共生。越是置身幽诡的暗物质,愈能吸收其能量,使自己变强。 “你的能力够强了,还不知足吗?只要你愿意,现在的你,足够掌控任何人的精神!” 梁拙扬神色混沌几秒,开口时,嗓音有一丝发暗:“……我曾经拥有过一幅对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拼图。那时候,我不懂事,随手就把拼图打坏了。等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什么,试图一块块找到碎片,重新拼合时,我才发现原来是那么困难。” 他模糊一笑:“我找不到最后那块碎片。” “为了那块碎片,我需要更强的力量。” 贝云冰像被冷水浸泡,苦涩堵在喉咙,让呼吸困难。 真想要听不懂。贝云冰闭上眼睛。他宁愿自己听不懂。 “……别忘了,你是有极限的,”贝云冰干巴巴说,“不要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 梁拙扬一愣,哈的笑出声来,手肘支在膝上,笑得前仰后合,燃烧的烟灰轻飘飘抖落。贝云冰被他嘲笑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愠怒又不解地瞪回去,恰好梁拙扬转过脸,在浑浊夜色里,定定地凝视他。 两人目光相对,贝云冰心脏砰一响,是子弹打进去,鲜血淋漓的疼。 梁拙扬眼睛里有大片大片的黑。 他盯着贝云冰,骨节分明的手指夹住烟,送到唇边缓缓吞吐一口。他眼神透出远远离开人类的冰凉,隔着微闪火光,梁拙扬自言自语:“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世主,还是杀人狂。” 说完,梁拙扬扔掉烟,用鞋底踩灭。 “我得走了,”他站起身,拍拍贝云冰肩膀,“别怕。” 贝云冰喉结滚动,想要再喊住梁拙扬说些什么。可直到梁拙扬离开,贝云冰坐在长椅上,心脏疼痛、没能发声。
第64章 冷凝舱内,是一具苍白、修长的躯体。 曾经闻名帝国的哨兵,置身其中,一动不动地漫长沉睡。 在被历史记录的两次大停电里,事实上,位于ZERO顶层的某个房间,电力从未停止运行过。 冷凝舱一刻不停工作,被线路错杂连接的人类,维持着不生不死、似生似死的状态。 在动荡混乱的末日纪元里,人类如蝼蚁挣扎求生。那些曾经令人仰慕的人物,正被麻木又迅速地淡忘……很少有人会在奔忙一天后,忧心忡忡坐下来,再去提及、或者追忆,那些属于末日之前,挽歌一般繁华年代里的人物。 周斟也被遗忘了。 他只是无数被遗忘的人物里其中一个。 感应门沉重打开,梁拙扬静静走到冷凝仓旁。 耳膜边是充斥空间、持续不绝的电磁嗡鸣。 冷凝舱内,周斟的躯体维持二十四岁的模样,七年里没有任何变化,清俊容貌呈现一种死物似的苍白。 如果有另一个人,走入这间房中,透过冷凝仓特殊材质的壳体往里面看一看,那个人一定会认为,里面的哨兵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却被活着的人,执拧地装裱起来,制作成漂亮无暇的标本。 不过,除了梁拙扬,这个地方不会有其他人进入。 梁拙扬垂下眸,视线落向里面的男人。他看了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慢吞吞坐在地上,肩膀靠住舱体,食指弯曲起来,隔舱门轻轻叩击了几下。 梁拙扬喃喃喊:“周斟哥。” 冷凝苍里的人毫无反应。 周斟还存在着意识,只是那意识,太过的残破、碎裂,陷入精神黑洞的最深处,无限地循环与重启。周斟困在一个虚妄的人生之梦里。梦境的终点,总是停留于他即将十七岁的夜晚,他会做一个与暴雨有关的梦。梦醒之后,他迎不来自己十七岁的生日。他会变成胎儿重新进入子宫。 现实世界里,那是暴雨滂沱的深夜,十六岁的周斟和他的父亲周则弥,无法继续驱车前行,选择了临时入住汽车旅馆。在汽车旅馆里,周则弥精神崩溃、吞枪自杀,头颅被子弹打得血浆飞溅。 原本只是普通男孩的周斟,被强行改造成高能量等级的哨兵。又在身体与精神的巨大创伤下,能量变得更加黑暗汹涌——他原本根本无法承受这些。无法承受却强行赐予,终有一天坍塌解体、分崩离析。 周斟散碎的意识,并不能再记起自己真正的遭遇。 梁拙扬一次次进入其中,旁观周斟走过截然不同的少年人生。跟面孔模糊的父母,居住在某个空气新鲜、远离城市的小镇,波澜无惊的从幼年、到童年、少年…… 然后,戛然而止在十七岁前夜,人生重启。 周斟困在里面,长不大,永远长不大。 “周斟哥,”梁拙杨低哑地开口,“我进入了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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