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休战好不好。” 石像不会说话,何况连头颅都丢掉了。只是梁拙扬习惯自言自语,他笑了笑,继续说:“当初,屏障开裂的时间,恰好是我作为X向导分化的时间。” “我一直在想,没有X向导出现,屏障系统是不是可以继续维持平衡……更进一步,没有向导与哨兵的话,是不是就连暗物质也不会存在。” “就像旧纪元年代,还没爆发核战前一样。” “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没有依据的假设,就让所有向导、哨兵,放弃自己的力量对不对?”梁拙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手肘支住膝盖,低头看向一丝影子也没有的草地,“……能放弃的,只有我自己的力量。” “当然,我做X向导也做腻了,”他的笑意落寞一瞬,“救那么多人,杀那么多人,却连自己的哨兵都无法唤醒。” 瀑布里,佛陀的躯干逐渐透明,似乎“壳”理解了梁拙扬的话语,想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回应。景象变幻,梁拙扬再次置身ZERO顶层,交错的电子线路里,周斟苍白的面容,在冷凝仓里维持静止的模样。 梁拙扬站起身,没有走近,反而转身往回。 在他背后,一切幻象都如烟叶燃烧的灰烬飘散,暗物质“壳”的本来面目,得以呈现。 梁拙扬知道。知道暗物质想引诱他回头,想要他继续跟它聊天。它就是个胎儿而已,一个空空洞洞、无爱无恨的胎儿。它饿了就要吃,吃不到就要哭,哭狠了没有父母理会,就会“拳打脚踢”,摧毁它能够摧毁的一切。 可是它没有父母了啊。战争早已摧毁一切。它成为一张黑白图片,印在课本上,被油墨固定成永久的陈列。 它长不大了。永远长不大了。 呜——呜——呜啊啊—— 似人非人的声响盘旋。梁拙扬没有理会。即使那就是“壳”的本体,“壳”的真相。 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他想要的,只是周斟。 想要把真正的周斟搂入怀中,感受到对方活着的气息、皮肤的温度,对周斟说出七年前,他没来得及说的话。 时间不够了啊。 梁拙扬加快脚步。 他必须进入周斟的那个空间了。 但是,他只有一次机会。倘若他失败了,没能带出周斟,那么周斟宛如一缕烟漂浮的意识,将困顿在暴雨里,消散殆尽、不复存在。 金色暮光穿云而出,静谧的小镇景象,如同明信片一样浮现眼前。 梁拙扬站在草地上,听到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响,从坡道方向传来。一个穿校服的高中男孩出现在视线里。男孩眉目清俊,个子高挑,黑发被风吹得扬起。他骑着自行车,飞快得经过梁拙扬,肩膀几乎擦过梁拙扬胸口。 梁拙扬没出声喊他。 男孩驶出一段路,身形顿了顿。他猛地刹车,落下一只脚,踩在地面。 周斟转头,疑惑地打量出现在放学路上的陌生男人。他不记得自己在哪见过对方,父母、同学、邻居……没有谁能套上对方的面孔。 但是,这个男人,让他内心莫名泛起一阵难过的熟悉。 "你……我见过你吗?”周斟抓住自行车的扶手,有点不安地问。 “周斟,”梁拙扬静静对上周斟目光,喊出对方的名字,“还记得七年前你执行的任务吗?阿娜亚告诉你,运转几百年的DETAS屏障会在七年后坍塌。一个X向导会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那个向导将有能力构建新的屏障。你作为饲养出那个向导的哨兵,坠入了漫长的沉睡。” “诚如你所希望的,向导的确以自己的精神体构建了新的屏障。问题是,他的精神体再怎么延伸,也只能覆盖帝国很少一部分领土,确保不到三成人类幸存。向导自己并不清楚,他到底成为了救世主还是刽子手,如果不是他所拥有的能力,另外三分之二人类,不会一夜之间被放弃。” “那之后,向导越来越感到,这个世界其实根本不需要他。” “他很确信,正是因为七年前,他作为X向导出现,才会导致维持几百年的DETAS屏障突然碎裂,人类与暗物质的平衡被打破——没有他,平衡或许反倒能长久的维持。” 听着陌生人用低沉、缓慢的口吻,说出无法理解的话语,周斟心中的难过变得愈发强烈。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然而男人却冲他懒散地笑了笑:“所以……他打算在DETAS坍塌时,放弃自己的力量。” “如果他的决定错了,他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灭世者。可如果他是对的,几天之后的那一天,会成为历史上很普通的一天。所有人以为的末日不会到来,太阳将在次日照常升起。” “至于向导本人,他当然已经不是向导了,即使他能活下去,也会成为普通人。” 梁拙扬说着,嗓音忽地嘶哑了几分:“在那天到来时,可以再抱抱我吗,周斟哥?”
第68章 周斟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人,能一开口就喊出自己名字。当他试图回忆,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砸向他,自行车砰地一响,倒在地面。周斟睁大眼眶,死死捂住太阳穴。 许许多多次,梁拙扬进入周斟的意识残片,注视对方在即将满十七岁的夜晚,在暴雨里摇摇晃晃,重新回到母体的子宫,开启新一轮人生循环。循环里的周斟像一张涂满鲜艳颜料却并无意义的画像,瞳孔无忧无虑、空无一物。那不是他所迷恋的周斟。因此许许多多次,他仅仅驻足旁观,或者站在周斟放学的路上,让周斟陪他待一会儿,看太阳落下、余晖散尽。他没有开口喊过对方名字,去打破这一切虚妄的平静。 可是,时间不够了。 他的时间不够了……周斟的时间也不够了。 阴云飘动,遮挡霞光千里的暮色。小镇景象暗淡下来,梁拙扬的脸色也变得模糊。他朝周斟走去。 周斟捂住头,急促地喘气,陌生人的手指拢入他的头发,周斟一个激灵,脑海里窜过一个画面。 他见过他! 可是,他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像是突然感染高烧,周斟浑身发冷,骨头疼痛,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原本灿烂的暮光转瞬消失,整个世界陷入诡异的黑暗。周斟再次听到暴雨之声。他想了起来,那是他每次都要满十七岁的夜晚,似睡非睡,就会听到的轰鸣。他浑身乏力、手脚不能动弹,眼皮沉沉包裹眼膜,想要瞧一瞧窗外是否下雨,就是睁不开眼睛。 “啊,啊……”周斟嘶哑地扯出哭音,跪倒在地上,抱住脑袋,发出动物一样的喘息。 梁拙扬在他面前跪下来,一言不发,搂紧周斟。 周斟撕心裂肺地恸哭,一个覆满灰尘、让他难过的名字,自他打颤的牙齿里呼之欲出。 他纤细清瘦的身体,即使被梁拙扬用力抱紧,仍然一点点变得透明。 狂风呼啸,抽走最后一块拼图,周斟陷入循环的人生轰然解体。落日消失了、河流消失了、绿草如茵的坡道与放学回家的小路也消失了。那块残破的拼图飘荡着、飘荡着,飘落在雨幕厚重、电闪雷鸣的深夜。 一声突兀震耳的异响,穿过皮肉、脂肪、血管与骨骼组成的肉体,让什么东西扭曲地爆裂开来。 周斟惶然睁眸。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信号时断时续的肥皂剧,贴满墙壁的暗花墙纸早已陈旧剥落,不知被多少旅客使用过的铁架床嘎吱作响,轰鸣不绝的暴雨令空气里霉气弥漫。 霉气里越来越强烈的翻滚另一股腥气。 周斟垂低双眸,透过赤裸的双腿,盯着自己身下的床单。床单上有暗红的液体,就像玫瑰被强行撕裂后流出的汁液。周斟心脏狂跳,浑身冰冷刺骨。他不敢转动脖子,因为他能够感知到,就在房间角落,存在着一头怪物。怪物一动不动地蛰伏在角落里。只要他抬起眼皮,就会对上怪物恐怖的面庞。 窗外的暴雨那么响,一声一声,砸得周斟浑身发抖。周斟打着哆嗦,抱住疼痛的躯体,一动不敢动。绝望在身体的每道缝隙里游走,周斟把脸埋在膝盖里,惊恐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件残留体温热气的外套披在周斟身上。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把他轻轻环抱。 “是我,”耳边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话音,“我在这里。” 周斟猛地颤栗,突然想,不对,在这个空间,不该有第三个人!那个抱着他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他骤然席卷的恐惧,唇贴到周斟耳边,一遍遍安抚:“别害怕,是我,是我。” 周斟的眼泪再次落下。 意识在大海里漂浮,缓缓地推到岸边。他背对抱住他的男人,舌尖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轻如呢喃:“你是……梁拙扬吗。” 背后的人陡地寂静。 雨声轰鸣,世界沦为大洪水爆发的一片汪洋。 “……我是。”梁拙扬的声音,仿佛劫后余生,压抑不住颤抖。他手心都是冷汗,小心翼翼、手足无措地抱住周斟,鼻尖在周斟苍白、冰凉的颈上蹭了蹭,气息不稳地回应:“我是,我是你的小拙。” 周斟不再说话,吐出对方的名字,似乎耗尽他残留的全部力气,转眼之间,他眼神迷茫,又一次忘记对方是谁。 忘记了,却本能地想要信任、想要依赖。 周斟彻底脱力,身体与思维都坠入混沌空白。 “离开这里好吗?”男人的声音如同一阵微风,游走于他疲倦的神经。 周斟点点头,手臂环住男人脖子,扬起脸,黑瞳看向对方——好奇怪啊,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男人。他的每一段记忆,想得起来的,想不起来的,仿佛都存在过对方的痕迹。 周斟嘴唇动了动,想和对方说话。话到嘴边,一瞬就失去言语。他呆呆地看着男人。 刚才,他的确喊过对方的名字……可是,对方叫什么呢? 怎么一下子就不记得呢? 梁拙扬抱着周斟,朝房间外走去。走到门口,怀中的周斟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梁拙扬的脚步停下来。 在短暂的迟疑后,周斟搂着梁拙扬脖子,慢慢把头转过去,目光落向了角落。 周斟定定地不动地看了片刻,睫毛一眨,把黑眸垂了下来。他失去了力气,脑袋枕住梁拙扬肩膀,恹恹道:“好啦,走吧。” 梁拙扬抱周斟继续离开。 “哥哥,我还是以为墙角有头怪物呢。”他含着困意,嘟哝说,“原来不是啊。” 外面的雨声越变越小,周斟说话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梁拙扬低下头,轻声问:“那是什么?” “真奇怪,是爸爸,”周斟的脑袋在他肩膀动动,想要寻找更舒服的姿势。梁拙扬把他抱稳一些。 “还有……玫瑰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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