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树自嘲地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所以后来他才会突然辞职。东窗事发了,他跟我妈连夜跑了。” “这八年来,林永森经常喝到烂醉。有天我妈不在家,他就踹开我的门。他很高很重,用腿把我压在床板上,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死掉的是林路。他一直这样问,大概问了上百遍。” “我快窒息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那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感觉也不算太坏。后来,他浑身酒气在我房间的地板上睡着了。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什么死的是林路,为什么死掉的是跟他那么像、他那么喜欢的林路?为什么林路要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冲进火海?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方嘉鸣低声问:“所以后来,你就习惯睡在壁橱里?” 林树没有回答,但答案昭然若揭。 窗外又响起了雷鸣,狂风摔打着树干,像是想把整座城市连根拔起。 “这样的事发生过无数次,每次我都感觉他似乎真的想把我杀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我总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如果当时死的是我,是不是后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 林树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声音随着哽咽断断续续,继而陷入了无法遏制的悲伤,睫毛不停地颤动着,两行泪珠簌簌地从眼眶淌下。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活着的人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宁愿死的是我......” 昏暗的病房里,两个没有家的人像是暴雨里的流浪猫,蜷缩在飘摇的破纸箱里颤抖。 方嘉鸣的眼眶生疼,无法克制地与他一起掉下泪来。 他想了很多宽慰的话:都会过去的,你才十八岁,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这些话在肚子里翻来滚去了无数遍。 最终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伸出手用力地搂住了他,哽咽着说:“不要死了好不好,我求你了,至少等一等春天,不要死了好不好......”
第29章 14号方嘉鸣 林树没有想到,自己的三次自杀都会被同一个人打断。 14号,方嘉鸣。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四年前。 当时,林永森已经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暂时担任高中联赛的赛事顾问。那年暑假,林树被迫跟去了现场,看了那场高中联赛的决赛。 林树对篮球并不算关心,他今天有另外的计划。 他的背包里塞着一罐攒了好几个月的药片。他和林永森住在同一个酒店房间,如果在房间里行动肯定会很快被发现。恰好球馆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没人打扰,没人在意。 废弃的房间只有一扇半开的小天窗,天光斜斜地洒进来。 林树找了个角落,蹲坐在地上,打开了随身的背包,取出了自己带来的药片。 寂静的屋子里,药罐轻轻摇晃,药片碰撞发出声响。他摊开掌心,一次性倒出了足够的量。 他盯着那堆药片,眼眶有些发紧发疼。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人踹开。 林树吓了一跳,连忙躲进了一旁的旧纸箱后。昏暗的屋里突然涌进了明亮的阳光,那阳光直接铺到了林树脚下。林树瑟瑟发抖,紧闭着嘴唇,躲在纸箱后不敢出声。 “不在这儿啊!”一个男孩的声音传了进来,“怎么可能会藏在这里,你们肯定找错了!” 林树壮着胆子,透过纸箱间的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那大亮的天光里,有个高大的男孩穿着球衣,他的脸背着光看不真切。但林树看清了那球衣上写着两行字。 14号,方嘉鸣。 -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那时他已经随着林永森回到了江城。 林路走之后,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差。原本他们在江城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平层公寓,从阳台望出去,能看到前海浅滩,后来这套房子也被卖掉。 林路走之后,家里并没有太多债务。但是林树也不懂,为什么卖完房子之后家里好像更穷了。林永森会不打招呼就离家好几天,再回来时,脾气更加暴躁。 林树不敢问,也不想去问。 他们搬到了一套老旧的两室一厅里。这里是江大给林永森分配的职工宿舍。条件远远不如他们家的公寓,但也勉强够住。 那时,林树也认识了跟着林永森来到江城的老领队刘频。刘频看起来比林永森好打交道多了,每次来家里都会给林树带礼物。 但林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某个下课的下午,无意推门看到刘频不着片缕地出现在主卧里。 那一年,林树开始策划自己的第二次自杀。 老式住宅楼用的还是煤气管道,煤气灶的灶芯也总是出问题。他把自己关在了厨房里,拧动灶台的旋钮。 啪,蓝色的火苗燃起又变得微弱,一股刺鼻的气味从灶芯里飘了出来。林树把门反锁,大脑开始变得有些昏沉。 就在此时,门外却忽然传出了响动。 “林教练,我要换鞋吗?”又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然后是林永森的声音:“拖鞋在鞋柜里,你自己拿。” “教练,水在哪?我去倒点水喝。” “就在厨房,你自己去吧。” 林树的手抖如筛糠,忙把煤气关掉,微微推开了一条门缝朝外望去。两个人正背对着他聊天。 那个男生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球衣,背面写着:14号,方嘉鸣。 林树愣住了,三秒后,他趁两人不注意,开门钻回了自己的卧室。 心跳无法放缓,不知道是一氧化碳的作用还是险些被发现的紧张所致。 又是他,14号的方嘉鸣。 - 后来,刘频的事东窗事发。在七月到来之前,他消失了,连辞职信都没来得及递。 林永森回到家看着空空荡荡的客厅, 大发雷霆。 他把主卧的床单被套全部扔了,一把火烧光,又把客厅所有的茶具尽数杂碎。 林树推开家门后,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遍地的陶瓷碎片和玻璃渣。 林永森见他进了门,一个跨步上去就揪住了林树的衣领,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后来林树就被迫成为了江大篮球队的临时领队。他的第三次自杀计划,也就此开始。 他来到球队的第一天,是七月初的清晨,阳光强烈,他骑着自行车到了球馆。 林树以为自己来得已经足够早,但却已经有人站在了球馆门口。而那人的身影看起来过分眼熟。 “方嘉鸣?”他朝对方招手。 那人回头看他,却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14号的方嘉鸣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过分自信,甚至有些鲁莽。 方嘉鸣好像活得很自由,他总是骑着那辆很重的机车,不顾旁人的眼光杀进学校。 若是自己没有来篮球队兼职领队,这样的人必然跟他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方嘉鸣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曾两次打断一个人的自杀计划。他每天都要留在球馆加练,以至于林树也得被迫跟着留堂。 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在便利店出现,买一瓶盐汽水后就跟着自己走回球馆。 方嘉鸣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抢占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林树一度以为,他是在针对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空降的临时领队,没有任何威信可言。 林树再度回到北方,是因为球队要去打友谊赛。 林路在北方求医的时候,他曾经自己偷跑出去一次看日出。那时他用像素很低的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回来带给了林路看。林路露出了许久未见过的笑容。 林树想在死之前,再去看一次日出。那天清晨,他摸黑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想到方嘉鸣也跟着很快起了床,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去。 当天雾蒙蒙的,却依旧看到了日出。火红的太阳刺破薄雾,身后的方嘉鸣似乎还比他兴奋一些,惊呼出了声。 林树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在心里想,如果身后的人知道, 他是在陪一个将死之人完成遗愿,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好心情,会直接受到惊吓逃跑也说不定。 - 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夏天的江城迎来了十八号台风,他和方嘉鸣被困在球馆。窗外风雨飘摇,跟林路离开的那天天气相似。暴雨让球馆停了电,他想出去看看电闸,却被方嘉鸣一把攥住。 他的心神乱了,乱得没有理由。 直到方嘉鸣忽然问他:“你接过吻吗?” 方嘉鸣问得太过自然,林树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但是在那样的暴雨夜里,方嘉鸣的眉骨下方是那样深邃的一双眼睛。他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如果此刻真的亲上去,似乎感觉也不错。 林树觉得自己疯了。 雨势减弱,脑袋清醒,他旋即从台阶上站了起来,逃也似的跑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取向,也坚信自己不会对男人心动。但是为什么到了方嘉鸣这里出了意外。 一个将死之人,还能再坦然接受别人的靠近吗? 林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但是思维和身体似乎是两套系统。 他的遗愿清单进行到了第二项,他明明知道这是自己的事,但当晚他还是给方嘉鸣发去了微信。 林树甚至做好了会死在海里的准备,但方嘉鸣却拿着救生圈陪他闯进了深海。 遗愿清单的完成本该与他人无关。但他竟然动了凡心,让方嘉鸣一次次地加入自己的计划。林树在大海里浮浮沉沉,心绪难宁。 上岸的那一刻,他是如此憎恶自己的懦弱,又如此贪恋方嘉鸣的靠近。 他甚至厌恶自己的留恋,厌恶自己对死亡的不果决。 按照计划,他会在十九岁来临之前,跟林路一样彻底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狭小的浴缸放满了温水,崭新的尖刀也被磨开了刃。他躲在卫生间里,忽然又听到了剧烈的敲门声。 “有人在家吗?!”竟然是方嘉鸣的声音。 那敲门声像是想把整栋房子震碎。 暴雨来得猛烈,林树不知道在卫生间里蜷缩了多久。他的手背止不住地颤抖,刀尖最终刺破了皮肤,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和眼泪一起。 过往的所有痛苦像是跑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播放。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张脸不停在他脑海中闪现,随之而来的,是每一次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血水和眼泪混于一处。林树感觉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红色。 但那个声音却一直没有消散,在他脑中不断回响。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猛地起了身,抓过一条毛巾草草缠住伤口,拔掉了浴室的水塞,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漆黑的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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