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人无声地笑了一下,并没在意。 “那么,贺机长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语气仍然淡淡的,无波无澜。 贺时屿心里突然就有点没底了。 这是两周内他第三次见到这个人了。 可是好像每一次的场合都让人措手不及,而每一次那人给他的感觉又都相去甚远,让他摸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来之前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和打好的腹稿,这会儿好像都没什么用了。 不过来都来了,该说的话还得说。 他轻咳一声,决定直入主题。 “抱歉,云工,这么晚来打扰您,是因为……我看到这次调查结果这么久还没出来,实在有点担心。所以,冒昧想来问问,调查中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地方……” 贺时屿今晚穿了一件白衬衣,领口的扣子散开着,露出好看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胸肌。衬衣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小臂的线条流畅有力,在暖黄的灯光下,紧致有弹性的肌肉泛着小麦色的光泽,散发着力量和美感结合的魅力。 云翊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滑过。 “哦,原来是关于调查的事啊。” 云翊靠进沙发里,语气仍然清清冷冷的,似乎就是公事公办的陈述。 “可是你也知道,调查没结束,在正式结果公布前,你私下来找我,这可不合规哦。” “啊?”贺时屿愣住了。 “而且,我以调查员的身份私下见你,也不合规。所以,还有别的事吗?” 贺时屿实在没想到,云翊会直接以私下见面不合规为由拒绝和他交流。这样一来,他费尽心思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全都没法说出来了。 可是,好不容易连蒙带骗地进来了,就这么走的话他实在不甘心。 他还想再努力一下。 作者有话说: 图卢兹:法国西部城市,世界最大的飞机制造商空中客车公司总部所在地
第6章 深夜来访 “那我不问调查的事。我说说我师父,行吗?就是1280航班的当班机长。” 贺时屿手肘支在膝盖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好看的琥珀色眸子诚恳又急切地看着云翊。 云翊微微一挑眉,用手势示意他说。 “我师父赵振平,十八岁加入空军,后来从部队转业来到鹭航。在他四十二年的飞行生涯中,没有出过一次飞行差错,所有的训练成绩和飞行记录都是全优。” “技术方面就不用说了,他对于飞行安全的意识更是无人能及。自从进入鹭航的那天起,他就开始研究各种手册、规章,在成为教员之后,更是全面修订了公司的安全手册。在这几十年间,安全手册被他重新修订了十几版。” “我自从毕业来到鹭航的第一天起,就是跟着他学习、训练。作为教员,他是出了名的严苛。他对我们的每一项考核通过的要求,远远高于公司规定的标准。每一次登机前,哪怕是模拟机,我们就连制服少系一颗扣子都会被他骂回去。” “我刚毕业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严谨细心的人,整天毛毛躁躁的。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有他无微不至的教导。同样的,我也亲眼见证了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两万六千小时、两千万公里的无差错安全飞行记录,不要说鹭航了,你就是放在整个民航届,都是很瞩目的成绩。” “所以,”贺时屿总结道,“我认为,这一次事故绝不可能是飞行员操作失误。当天,我和他在驾驶舱,全程目睹他的每一个动作,我敢保证,绝无差错。” 絮絮叨叨的一大段说下来,贺时屿自己都要被感动了。 他半是紧张半是期待的看着云翊,希望能从那人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然而那个人好像还是没什么反应,半张脸隐匿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某一瞬间,贺时屿好像看见了他墨黑的眼眸里似有某种忽明忽暗的光在流动。 但是那光转瞬即逝,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是被我打动了吗? 贺时屿胡思乱想着,却听见那人沉沉开口道: “故事讲得很好。” 贺时屿脸色一喜,正要说话,却听那人话锋一转,说道: “但是,一个人即使以前从来没有犯过错,也没人能保证他可以永远不犯错。” 贺时屿还没来得及雀跃起来的心像是被强行按住了。 云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你也是飞行员,应该知道,飞行就和飞机一样,精密,庞大,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疏忽和错漏。热爱和信仰是一方面,为此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和严谨也是理所应当的。但即使这些都做到了,也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永远零失误。也正因此,才需要细致严苛的监管和谨慎严密的事故调查。” 这大概是认识云翊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贺时屿静静地听着,他总觉得,一说起飞行,那人的语气和之前总有哪里不一样了。 好像是……一贯的淡淡的戏谑不见了,相反,多了一些在他身上似乎难得一见的认真和庄重。 可他还来不及细想这变化,那人的下一段话,让他愣在原地。 “飞行事故的调查不能放过任何一点细节,花费再多的时间和精力也是必要的。如果因此,需要飞行员多付出一些代价,甚至忍受一些质疑,你觉得,这很委屈吗?” 云翊话锋一转,接着道:“话说回来,你如果真的相信你师父,何必急着来为他说情?事故那天你俩搭班,互相为对方作证,调查组也听取了你们的证词。但是现在看来,你俩关系这么亲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包庇他?” 说到这,云翊顿了顿,目光犀利地看着贺时屿:“所以今晚,是他让你来的吗?” 贺时屿的心沉到了海底。 “不是,当然不是!”他急得脸都红了,“我不是在为他说情,我只是阐述事实。我说的所有这些,有飞行记录,有客舱录音,有师父加入鹭航之后这么多年的安全飞行数据,这些都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贺时屿越说越激动,没注意到云翊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 他最见不得别人质疑他师父,此刻已顾不得其他,几乎不加思考的脱口而出:“你说我包庇他,你凭什么这么说?所有的这些记录都可以为我的话作证,你大可以去查。如果不看证据就恶意揣测,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关于你的那些传闻也都是真的?!” 空气凝固了。 云翊微微一怔,挑了挑眉,“哦?什么传闻?” 贺时屿说完,大脑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啊?我……” 他好想撤回这句口无遮拦的质问。 “那个,只是传闻,我也是听别人随便说说……”贺时屿苍白的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没底气,“我没相信啊,就当是谣言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你的职业道德,以及……” 贺时屿卡住了。 以及什么呢? 我真的完全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说到底,我们才见过几次啊,对他又能了解多少。 万一…… 接下来是几秒死寂般的沉默,越来越凝滞的空气让贺时屿感到窒息。 云翊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神一沉,熟悉的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又浮上嘴角。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贺时屿愣住了。 “承蒙厚爱,你高看了我。” 云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比起这个,更让我好奇的是,你明明听说了这样的传闻,还要在大晚上一个人跑来我的房间?你是想怎样?是打算来亲自验证传闻的真实性吗?” 云翊边说边前倾身子,看着贺时屿,浓黑的眸子里浮上一层意味深长的探究。 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贺时屿的脸开始发红了。 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脸上那不断升高的温度。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突然就闪现出俞夏给他讲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言的细节,还有在他笔记本上看到的那几秒辣眼的画面。 他心慌意乱,吞了口唾沫,嗫嚅道:“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希望你不要带着偏见,尽量公平公正……” 不管传闻是真是假,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那晚我在酒吧外拒绝了你而借机报复我。 不过这句话贺时屿没好意思说出来。 “公平公正?” 云翊眸光一闪,“我猜,今晚你会想到来找我,应该也是抱着一丝希望,认为我会答应你什么。对吧?如果我没猜错,你这自信应该有一部分来自于那晚酒吧外我对你示好吧?” 云翊问得很直白。 贺时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云翊看着他的眼睛,毫不隐晦地继续追问道,“那么,贺机长,我想请问,你在明知道我对你有兴趣的情况下,这么晚跑来我房间,跟我说这些……你这是想要公平公正的样子吗?” 在云翊明明清冷却又满含暗示的目光的注视下,贺时屿感觉自己大脑打结了。 他感觉自己脸颊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要发烫。 他避开他的眼神:“不是,我没有……” “不是吗?那我该怎么理解你的行为?” “我……” 贺时屿口干舌燥,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关于那晚的事,其实我想跟你道个歉。那晚,我那样拒绝你,可能……伤害了你,不过那不是我本意啊,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 大脑已陷入混沌的贺时屿隐约觉察到自己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果然,早就在坑边等着的云翊眯了眯眼,道:“哦?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那晚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拒绝了?” “……?” 贺时屿感觉自己大脑很混乱,无法思考,可是内心深处有某个念头忽明忽暗地闪动着,让他无法忽视。 也许,这真的是一种办法? 张开口,问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真是他们说的那样?” 他愣愣地看着云翊。那双好看的眼睛忽闪着,目光懵懂又清澈。在黯淡的灯光下,他脸颊上的红晕几乎快晕染到脖子,似乎还在向领口的阴影里延伸。 云翊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纯真的小白兔了。 某一瞬间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装出来的。但如果是这样,这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他不忍心破坏这童话般美妙纯洁的气氛,于是说:“是啊,没错。” 怕他不相信似的,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很好奇童话的尽头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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