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英睿看着已黑屏的电脑。黑得像一方石碑,映着他骷髅似的脸。 “瑶瑶很喜欢你。”他凄清地微笑着,“不管咱们之间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偶尔可以看看她。” “这不用说。啥时候我都把她当自己闺女。” 肖磊看着身旁的透析机,交错的管子里都是血。就这么把人身上的血抽出来滤一遍,很难想象得遭多大罪。 “疼吗?”他问。 “不疼。”黎英睿摇着头,缓缓眨着眼睛,“比原来强多了,除了不能出远门,跟正常人没差别。” “我刚才问了护士,说你一开始透析管子过敏,差点没了。”肖磊不敢再看泵血的管子,垂下脑袋。手肘拄着膝盖,手指重重地搓着脑门,“黎英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背着我先死,我挖也得给你挖出来。” 黎英睿笑了:“挖出来干什么?” 肖磊没抬头,从下瞪着一双决绝的眼睛:“挖出来埋我坟里。” 黎英睿被这句狠话给震住了,半天没缓过神。幸好肖磊就疯了这么短暂的一瞬,下一瞬又变回了流泪狗狗头。又抽了两张纸捂住鼻子,噗哼噗哼地大力擤着。 黎英睿有点看不过去了,肖磊这鼻涕擤得他都要耳鸣。 “这样擤容易把细菌冲进耳道。你拿纸巾按住一侧鼻孔,另一侧用力。少量多次地擤。” 肖磊试了试,半天也没整明白。索性也不擤了,吸溜一大口气咽了回去。 黎英睿瞪大眼看他,那眼神就像是看到自家狗吃屎。 肖磊踩开垃圾桶,把一大坨鼻涕纸扔里,发出夸嚓一声响。 “就说你这病秧子,可真几把能磨人。” “以后还会更磨人,你放手吧。”黎英睿从枕头上别过脸,“再说我也结婚了。” “别演了。花两百块钱办个假证骗我,你也真是干得出。” 黎英睿转过头,眯眼定定看了他会儿。 “谁告诉你是假证?我就是没通知家里...” “得了吧。”肖磊站起来,拄着床沿抻他脸蛋皮,“骗你都不找个远点的,找吴嫂他闺女。合着我搁你心里别说老爷们儿,特么连人都不算,就一纯傻B是吧。” 黎英睿打掉他的手,刚要说话,护士进来了。肖磊从床边让开,找了个不挡害的地方站着瞅。 火柴棒子似的大针头,一前一后地从皮底抽出来。应当是很疼,拔一针,黎英睿的脸就抽一下。 护士从托盘取了两大片无菌纱布,叠着按在出血点上:“压一下。” 肖磊伸着胳膊上前道:“我压。” 两个针头,一针接动脉,一针接静脉,相隔一指来远。肖磊怕掌握不好力度,跪在床边一手摁一块,僵着不敢动弹。隔着纱布,他甚至能感受到黎英睿血管里的血流。 “压多前儿?” “压个十分钟。不出血了再贴创口贴。” 护士在旁边忙忙叨叨地收拾,肖磊来回转着脑袋追问:“回家注意点啥?” “四到六小时别洗澡,保持伤口干燥。” “他胳膊咋紫嚎嚎的?” “凝血功能不太好。” “那回去后咋整能好?买点啥药啊?手腕这噶的包咋回事?” 透析机用过以后要清理消毒,床单被罩也需要全部更换。护士大姐忙得沟子朝天,实在不耐烦应付他的连环炮,索性也就不答了。 肖磊看她不搭理自己,干巴巴地说好话:“姐,你人美心善,再教我两句儿吧。” 这一下给护士逗笑了,口气也柔和起来:“淤血回去拿冰敷。24小时以后改热敷,涂喜辽妥。他有点低血糖,你俩出去慢点走。其他的你就上网搜吧,有不少呐,够你学的了。” “那我上网看。谢谢啊。” 肖磊扭回头,瞟了眼手表:“劲儿大不大?你胳膊这块儿过血不?” “没事。”黎英睿右手扣电脑、摘耳机,用拾掇来掩饰情绪,“我下午公司还有事,直接从这边走过去。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肖磊没搭理他,掀开纱布看了看针眼,撕开创口贴仔细地贴上。又麻利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提包,装着手机和电脑。 黎英睿掀开被子下床,刚系好鞋带,一起来就迷糊了。扶着额头来回晃,手在身后摸着想坐回去。 肖磊扶着他坐下,扯过羽绒服给他穿上。拉上拉链,扣上帽子。搂着后背和膝窝,横抱起来。 黎英睿掫开兜帽,大惊失色道:“你干什么!” “你不迷糊吗。” “我迷糊我也...你先放我下来。” “没人瞅,这不也给你脸盖上了。” 黎英睿不跟他掰扯,挣扎着要下来。透析后有强烈的倦怠感,何况他还低血糖。刚扑腾两下就没了力,竟就这么嘟囔着昏睡过去。 从怀里睡到车上,从车上睡到炕上,全程半点没醒。 肖磊包了点冰块给他敷胳膊,坐到炕梢看护理教学视频。记了满满两页纸,太阳已经西斜。黎英睿还没醒,只是吭唧唧地翻了个身。肖磊怕他压到瘘管,给他翻到反方向,拿枕头垫上悬空的膝盖。亲了亲他憔悴的脸,趿拉着拖鞋做饭去了。 从冰箱里掏出冷冻鲈鱼,扔池子里解冻。泡了碗木耳,切片山药和胡萝卜。刚撂下菜刀,就听到一声闷响,紧接一串乒铃乓啷。 他手都没擦就冲出了厨房。北卧室门敞着,炕上只有掀开的被褥。 肖磊扭头去拧卫生间的门,里面传来黎英睿颤搐的声音:“没事...” “你是不是摔了?” “唔...稍微...”还不等黎英睿说完,肖磊一脚踹开了门。浴缸帘子已被扯掉,散落了一地的瓶罐。黎英睿仰栽在浴缸里,裤子都没提上。双手死死压着抽搐的腿,在浴缸里一颤一颤。 肖磊冲过捞他:“去医院!” “别碰我!”黎英睿抱起膝盖遮掩难堪,“你出去...我一会儿...就能好...” 肖磊不肯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头呆脑地扒着浴缸沿,看他一边踢腿一边抓挠。身体诡异地来回扭着,两腮因疼痛往里一嘬一嘬。 忽然他连着打了五六个喷嚏,脸上泥泞一片。裸露的茚泾也跟着一甩一甩,带着轻微的失禁。 肖磊的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回身扯过墙上挂的毛巾,要给他擦手臂上溅的袅渍。 “别他妈看了!”黎英睿猛地拍开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我让你出去!滚出去!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话说。 ◇ 第101章 肖磊不但没有滚,反而跨进了浴缸。跪在黎英睿大腿两边,压着他亲。 黎英睿来回撇着脸,扑腾,怒吼,打人。像被捕住的野兽,绝望地挣扎。 肖磊不妥协也不阻拦,只是亲他。哪怕被扇了好几个嘴巴子,也还是执拗地亲下来。额头,鼻子,脸颊,嘴唇,一次又一次。 直到黎英睿脱了力,腿也不再抽搐。肖磊兜过他的后脑勺,磕到自己肩膀上。 阴凉凉的洗手间,水管嗡嗡响着。窗外是雾蒙蒙的傍晚,朦胧的太阳陷在云层里,亮得使不上力气。 黎英睿脸上挂着两行眼泪,迟滞着眼睛:“小狗...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我怎么会...” 肖磊也哭了。没说话,只是紧紧扣着他,像是要摁进血肉。 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故意逃避,黎英睿再度闭上了眼睛。肖磊也不叫他,默默地给擦拭干净,抱回卧室换上睡衣。关上门,进厨房生火做饭。 生火做饭。生活里即便有诸多苦难,但还得生火做饭。毕竟人得先吃饭,才能把今天活过去。 木耳被热油烫得砰砰作响,像一颗颗爆炸的心脏。肖磊呆看着锅,回忆着两年前初见黎英睿时候,他是怎样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 穿着竖条纹的宝蓝色西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笑容满面地朗声招呼:“老爷子越活越年轻了!” 那样英姿勃勃的一个人,如今被疾病啃噬得面目全非。 不仅黎英睿要问,他也要问。为啥就得是黎英睿呢?咋就不能是赵英睿、王英睿或者是别的什么睿。这老天爷怎么像个心理变态,专门挑那好的刁难? 可想起透析中心那满当当的床位,他又想不明白了。那些病人里边儿,谁又能算是‘坏的’呢? 有人健康,就一定有人生病。有人安逸,就一定有人遭罪。有人幸福,就一定有人不幸。都是命。 而命是想不明白的,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无论他跑十里需要20分还是21分,也无论他一个月挣一万还是两万。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心。 黎英睿这一睡,又是到晚上八点才醒。刚一醒就猛地掀开被子,四下摸找。 肖磊放下库裆上的笔记本,蹭到他身边:“找啥?” “手机!我还没接孩子!” “我接回来了,跟嘎嘎搁小屋玩儿呢。”肖磊回手拔了充电器,把手机递过来,“刚才有俩人给你打电话,我说你有点不舒服,明儿回。” 黎英睿接过手机,没看他也没说话。只在肖磊从炕上跳下去的时候,偷瞥了眼背影。 菜应该是一直温着的,肖磊没两秒就回来了。左手端个盘子,右手兜着俩碗。木耳炒鸡蛋,山药菌菇汤,米饭上盖着一层剔了刺的鱼肉。 他把碗碟撂在炕沿,拎起自己的枕头扔墙边:“累就靠这儿,我喂你。” 黎英睿梳理好了要说的,这才抬起脸看他:“你换个位置替我想想。如果你得了这病,你能忍心拖累我么。” 肖磊摇头,老实道:“不能。” “所以说你走吧。”黎英睿苦笑着,口气已经近乎哀恳,“也给小英哥留点体面。” “那要得病的是我,”肖磊坐到他跟前,捧起他的脸凝视,“你会走吗?” 黎英睿愣了下,移开眼珠:“可我不想被你伺候。” “那你想被谁伺候?”肖磊架着他的咯吱窝提溜到墙边,让他靠上枕头。舀了一勺饭递到他嘴边,“谁你也别想了。你身上这点肉就我能看。” 黎英睿不说话,也不肯张嘴吃饭。肖磊把碗放大腿上,舌头在嘴里怼了一圈。 “伺候你不算什么。只要能跟你一块儿活着,哪怕你瘫巴了,我都给老天爷磕头。” 黎英睿脸上浮出强烈的厌恶,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真要是瘫了就让我死吧。我受不了那罪。” 肖磊一听他说死,心都跟着抖了几抖。 “不准死。跟我过一辈子。” “你是个心很软的人,我又是你第一段亲密关系,所以你现在有点上头,愿意给出一辈子的承诺。”黎英睿后脑勺磕上墙壁,闭着眼微微摇头,“可你还小,不知道相爱简单,痴情很累。人是会变的,我今天能变得可怜,明天就能变得可憎。所以说还是算了吧,该放就放,别勉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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