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里一切都令他有点陌生,火树银花,大红灯笼高挂,整条街看过去都红彤彤得似个熟透了的柿子。 但在陌生之外,带给他的又是种真实的生活的烟火气。一种不同于他在蒋宅内感受到的虚无飘渺,这里有活生生的,属于人群的气息。 蒋勋紧了紧鼻子,深吸一口室内的炸鸡香味,绷紧的身体放松,人也跟着有了乏意。 约莫十分钟,餐盘端上来,蒋勋撑了脑袋,翻开一边纸袋,汉堡,薯条还有两对鸡翅。 看着是个套餐。 “趁热吃吧。”傅云娇把纸巾放在他手边,推来一杯可乐。 蒋勋撩撩眉,示意她把吸管插上。 傅云娇想让他早吃完早回去,忍了下来,啪地插了吸管递过去。蒋勋慢悠悠喝了口,拽了根长薯条塞进嘴,咀嚼几下,评价道,“还行。” 蒋勋长这么大,吃快餐的次数一手能数得过来,对这种口味也算新鲜。 他挤了番茄酱在餐盘,每根薯条吃得不疾不徐,斯斯文文,仿佛在吃法餐似的。 想到聂桉他们还在等她,傅云娇耐心渐渐消磨,问他,“您现在可以和我聊了么。” “食不言,寝不语。”蒋勋回她,”等我吃完再说。” 傅云娇低头,看着那盘蕃茄酱,忽地代入了自己。 她觉得再这么耗下去,自己也就像那叠酱,被蒋勋沾在薯条上,想怎么吃怎么吃。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零点再过,就是新的一年。人在特殊的日子里,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与过去画上句号,为未来揭开序幕。 然后傅云娇就抱着这样一种辞旧迎新的心态,坐直了身体,对蒋勋说, “蒋先生,您要的答复,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了。” “嗯,你说。” 蒋勋头没抬,专心捉住一根薯条。 “谢谢您信任我的能力,但是我不想再接受您这份工作了。” 现场静了五秒。 室内一霎所有的声音好像都被吸了去。 傅云娇静待蒋勋的回复,却看他眉头锁到一块,五官蜷缩,哑声道... “靠...咬到舌头了....”
第29章 薯条和番茄酱(二) “你给我一个理由。” 傅云娇听见蒋勋问。 化冰后的可乐,喝进嘴里,少了最开始的滋味,她轻轻搅了搅吸管,想该挑哪个理由说,蒋勋才能更好地接受。 于她,不想再继续为蒋勋工作的原因有很多。除了他情绪反复多变,她疲于应付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但是,既然都要不干了,何必说什么真话呢。 傅云娇继续埋头编理由。 蒋勋捂着自己一边脸,眉头还没舒展开,语气跟个怨种似地问她,“我给你开的条件不好吗?” “挺好的。” “那你干嘛要走。” 傅云娇低头把吸管顺时针转了圈,“因为...” 她瞬间想到了个可以搪塞他的借口,搁了吸管说,“因为离市区太远了。蒋先生,您也知道,小也再过不久就要上小学,所以为了方便照顾他,我想在市区工作。” 蒋勋吸了口气,“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你住市区,我让老李每天来接送你不就行了。或者,上二休一,上三休二,你自己选。” 让她选?傅云娇一时没明白蒋勋说的是正话反话。 蒋勋觉得自己给的诚意够足了,他往前倾身说, “傅云娇,你打过那么多份工,有哪一份比我这工作体面?又有哪一份比我给的工资高?别的不说,就你那个...前老板娘,我没记错的话,她还欠了你工资吧。你看,我就从来没拖欠过工资,这么一对比,我已经很好了。” “额...” “你额什么...” “没什么。” 蒋勋又深吸一口气。 他是真的猜不透傅云娇的心思,也不知该从哪说服她,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啊?” 蒋勋忽然转了话题,傅云娇愣了愣。 坦白说,自从休假后,傅云娇心情大好,就没把和蒋勋相处的那些细枝末节再放心上,所以这会蒋勋突然发问,让她一下有点想不起来蒋勋说过什么。 她还没回忆起他们的对话,蒋勋自顾自又说, “我都说了,那时我说的是气话。” 他垂眼,揉了下鼻尖,人也跟着往后靠去。 天花板上一束射灯打在他肩上,摇摇曳曳,🌹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这样直射的灯光,也会把人的面目照得失了真,就像现在这样,傅云娇看蒋勋,恍然冒出种之前高高在上的是另个人的错觉。 蒋勋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像在碎碎念一般,“你呀,你怎么那么能记仇,我都没气你嫌我烦的事,说完就算了呗,我也不是说我不需要你...也不是要辞退你..就是...就是...” 蒋勋就是不出个所以然。 人也真是奇怪,心里想得清楚明白的一件事,到了嘴边,怎么说也词不达意。 算了,蒋勋放弃再剖析自己,摇了两下脑袋,抬头看傅云娇。 他抬头时,眼睛,鼻尖都反射了光点,湿漉漉,亮晶晶的,让傅云娇莫名想到某种小狗或是小猫... “哎,傅云娇。”蒋勋坐着没动,手伸在了桌面上,两指一下下抠着自己的指缝,假装轻描淡写地说, “之前的事,我说对不起,行了吧。” 傅云娇惊住... 蒋勋撇了嘴,“你别那么看我,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委屈,我一会让你走,一会又让你留的...反反复复,让你觉得不好受。呐,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个保证书。” 傅云娇抿着嘴唇,坐在对面,实在不知该接什么话。 她知道蒋勋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但没想到...他会抽象成这样。 蒋勋看了她眼,觉得把话说开也没他想得那么难嘛。他刚刚说得口干舌燥,端了可乐,喝了大半口,视线贴在杯口去瞄傅云娇的神色。 可怎么都觉得看不清她,索性放下杯,问,“我都道歉了,你还没有消气?” “不是。”傅云娇挺直身体,望着墙上挂钟。 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他们俩的对话似乎一直就不在一个频率,与其再磨磨蹭蹭地耽误下去,傅云娇想不如一次性摊开来说算了。 她两手交叠在一块,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说,“蒋先生,您不用向我道歉,我不想干下去,也不是因为您说的那些事..” 蒋勋顿了顿,他觉得舌尖上咬破的那个缺口又重新疼起来。 “不为钱,也不为生气,你就是想走是吧。” “嗯。”傅云娇捋了下头发,解释道,“蒋先生,其实一开始这份工作,我就是用来做过渡的,没打算长干下去。我学历不高,书读得也没有您多,但是有个道理,我明白,人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蒋勋捏了纸杯问:“什么意思。” 傅云娇淡淡说,“我给您说个故事吧,以前我在洗脚城,认识一个姐妹,叫梅方,她和我一起学的按摩,人长得水灵,身段也好,比我小三岁。我刚做这行时,经理告诉我,有类技师是可以出活的...” 她说到这,停下,看向蒋勋,“对,就是您想的那种特殊服务...可以包钟,也可以被老客点。来钱快,要是遇到大方的客人,一晚上能挣我们普通技师半个月的钱。您问我动心过吗?我当然动心过...” 傅云娇很轻地笑了下,对自己的过去没有遮掩。 “人在缺钱的时候,是顾不得什么尊严,什么羞耻的。那段时间我很挣扎,当我看着那些姐妹,轻轻松松就能把钱挣了的时候,我是真的羡慕。但您知道,最后叫醒我的是什么吗?不是自尊也不是什么思想教育,是梅方...” “她在我之前,做了选择,按摩也做,别的也做。只是,能挣到快钱,谁还甘心去做苦力呢。她有天被一位干工程的老板点了钟,做到中途,老板老婆带人冲进来...把她打了一顿,还划花了她的脸..最后只陪了五千块了事。” “听着不可思议是吗?但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傅云娇说完了这个故事,沉了肩。她并不期待蒋勋能够完全理解她所说的意思,毕竟站在高位的人,怎会轻易愿意弯腰看到底层的艰辛和不易。 但蒋勋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想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关心过傅云娇的过去。他知道她可能是辛苦的,却没想过,她走过的是一片荆棘丛。 这让他心内起了种复杂的动容。 “你以前是不是过得很累?” “还好...”傅云娇折了张纸巾,一笔带过, “但就是从那时候我真正意识到,有些东西看着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际上呢,背后都得用别的去换。” “蒋先生,您给我提供的这工作是真的好。就是因为太好了,超出我能力很多,我够不到...所以我不想再做,我怕习惯了这份高薪工作,再要换其他的,我也会高不成低不就。” 她当初选择从洗脚城离开,就是不想再在声色犬马的环境中混饭吃。 后来学了美甲美睫,靠自己手艺,不论辛苦,都不用再忍受那些男人的酒气。可是如果选择做蒋勋的生活助理,她就相当于丢了自己的手艺,再次依附于他去谋生。 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店内人只剩几桌,那只纸杯被蒋勋捏得变了形。 该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去挽留她。 他松开指尖,声音有点哑,“傅云娇,我没想过让你交换什么...” “我知道。”傅云娇清楚他的意思。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用换工作。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 “没想过...”傅云娇仿佛叹了声气,轻声说,“蒋先生,有件事也许您会觉得可笑。” “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目标,我想能重做回美业这行。”傅云娇没有和谁谈论过自己微不足道的梦想,她不大适应,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神态,搓着纸巾说, “慢慢做,慢慢攒点钱,积累一些客户,然后没准哪天我能开个小店,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蒋勋闷声,“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雄心壮志。” 傅云娇笑,“是,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时近九点,店里播放起清场的音乐。 傅云娇想一切都说清楚了,也该告别。她系好围巾,站起身对蒋勋最后露了笑,“蒋先生,新年快乐。” 她没说再见,因为她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彼此的过客。 傅云娇推门出去时,一阵冷风裹了蒋勋全身,他坐在原位,手边还有没吃完的薯条。 没有任何缘故,他抽出一根,放进嘴机械似地,一下一下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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