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娇把赵如桦脱下的毛衣放回原处,挪动挂杆时,衣物后隐约露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张照片看着有了年头,四角被磨成了青黑色的,照片正中央的人像也模糊不明。 傅云娇拨开几件衣物,让那张照片更清晰地展露在光亮里。 窗影闪动,正午的日光从树隙间洒下,有一刻,有束光好像照在了那张照片上,但仔细看去,又好像没有。 她静静地注视中照片中的人,抬手,一寸寸抚摸上去。 他那年二十二岁,笑得好像全世界都握在手中。 此去经年,他仍然是那么年轻,仿佛从未变过。 而她却又要老去一岁。 傅云娇看了会,回头,发现赵如桦不知何时沉睡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嘴角向下撇着,弯弯两片,似有想要说出口的委屈。 傅云娇想,也许她在这儿也并不是完全的开心和快乐,也许在很多时候,她会记不起自己是谁,也记不起自己在哪。 也许她不想住在疗养院。 但是她尽力了。她真的尽了全力去完成答应过他的事。 傅云娇转过头,对那张照片低语,“许筠,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你知道的,对吧。” 照片上的人没有说话。 她等了等,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一点点微弱的颤抖,也有一点点凌乱。 没事,她早知道的,没人会回答她的。 傅云娇合上衣橱。 然后在想到一件事后,再度拉开。 她把自己用布包好的另一个小包裹解开,取出一条深蓝色围巾,放在那叠手织围巾的最上方说, “许筠,送你的新年礼物,和以前一样。” 傅云娇揉了下眼睛,缓出一个笑,“不许说我织得不好,也不许嫌我麻烦,你要乖乖的,陪在你妈妈身边。我也要回去照顾小也了,你知道小也是谁吧,对我和你说过的...” “他很听话,你不用担心我们。” “好了,许筠,我走了。再见,哦不对,明年见。” *** 回程的路,少了期待,多了疲惫。 傅云娇头靠在车窗玻璃边,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窗外。 晚霞在天边烧灼成烙铁的颜色,一种蓬勃的,带着野蛮的红,坠落在她眼底。 傅云娇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能让别人以为,她眼圈的红只是因为晚霞住了进去。 她在离聂桉家前一站下了车,就这么突然很想走一走。 通往聂桉家的路是很明确的,右转过街,直走下去。 可当傅云娇通过天桥时,她站在高处,俯瞰城市间的车水马龙,又不免茫然,通往她自己的家的那条路,该是朝向哪个方向。 似乎是上天有感应,没有让她在风口茫然太久。 她的手机震动,傅云娇接起电话,她在听筒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关姨。 傅云娇尚未理清关姨打电话来的原因。 关姨在那端寒暄道,“小傅吗,回家休息得怎么样呀?” 傅云娇有点慢半拍,“休息得,挺好的...” “哦...那你年三十晚上准备怎么过啊?” “就和朋友一起吃饭,看会春节晚会吧。” “这样,还有什么其他行程吗?” 电话里,关姨的声音听着不像往常那样平稳,但傅云娇又觉得可能是通话质量不佳导致的。 她把手机换到右耳,左手遮挡听筒风声灌入,提高音量说,“目前好像没什么其他安排,关姨,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大的事。” “喔...那...” 傅云娇正疑惑,没特别大的事,关姨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给她打电话。 关姨就已自动接了谜底。 “我这有个工作呢,蒋先生想...委托给你。” 傅云娇征住... “关姨...蒋先生没和您说,他想把我辞退的事吗?” “...” 电话外,关姨眼疾手快地按掉免提,捂住话筒,用唇语问对面人道,“您什么时候要把她辞退了?” 蒋勋没料傅云娇还记着这茬,他烦闷地拨了下后脑勺头发说,“我就...说的气话而已。” “那现在怎么圆?”关姨摊开两手,傅云娇“喂,喂”的询问声传出。 关姨还在想如何与蒋勋对好口径,蒋勋抢先一步,抓过电话, “喂,傅云娇...我,蒋勋,我有话和你说。” 电话那头突然沉静了许久。 在长达几十秒的沉静中,蒋勋心里默想,真是中了邪,早知道他就不该信了裴医生说的话!
第26章 试与不试 在傅云娇沉默的那段时间,蒋勋耳边闪过裴医生的对话。 -“你想到她时,为何会想到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呢?”裴医生笑着问。 -“不知道...”蒋勋说,“就是下意识的,当你问我那个问题时,我眼前就自动浮现了一盏灯。你见过那种灯吗,小小的一只,不太起眼,亮着暖黄色的光。有时候会亮在我床头,有时又亮在院落中。” 蒋勋随自己的想象抬起头,“每当我看出去,屋外雪白一片,到处是萧瑟和冰冷,天也是铅灰色的,但有一盏小小的灯在那亮着。” -“这大概就是她给我的感觉。” 蒋勋描述得并不具象,可裴医生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副画面,那画面让她感到宁静和温暖。她深想了下蒋勋的话,不禁为他的比喻而感到有趣。 -“有意思。”裴医生摘下眼镜,拿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然后说,“蒋先生,当人们描述另一个人时,通常会选择用一些客观的词汇,比如聪明,踏实,自私,或者贪婪等。而您对这位女士的形容,却是一种出自于您自己,独有的感受。可见..." 裴医生刻意停顿下来。 -“可见什么?” 蒋勋扭头看她。 -“可见她并不像您之前所说的,对您来说是个普通的存在。”裴医生不急不忙地擦完眼镜带上。 那双镜片后的眼神过于敏锐,蒋勋看着,忽然有点懊悔自己不该和她吐露太多。 他头扭回去,又快速扭回来,“你们心理医生就爱用这一套玄乎的理论去揣测别人。她对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待一起时间久了,又是封闭环境,我有一点...” 蒋勋花了几秒去想一个妥帖的词-“有一点习惯了。” -“是吗。”裴医生对他的反驳不以为意,“那您可以继续保持这个「习惯」,相处下去,自然能分辨是不是,只是习惯而已。” 她的话弯弯绕绕,看似是迷宫,其实却直指向一个出口。 蒋勋捕捉到了那个出口,他半个身体回转,扫向裴医生镜片后的那双眼, -“你言外之意是不是想说我对她的不是习惯,是喜欢。” 茶桌因他的碰撞而有轻微的颤动,蒋勋从措辞到语气,都像在说,你简直是荒谬。 裴医生笑笑不说话。 她很清楚,蒋勋在想到这种可能的时候,已经说明了某种东西,但她更清楚,他潜意识里竖起的高墙,会让他不敢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不敢承认自己的喜欢,没有喜欢的人,没有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很想要的东西。 只要表现得不在乎,不期待,就没有任何能伤害得了他。 这不是一种无所谓,这是种逃避。 蒋勋还在陈述他对傅云娇的不在意,裴医生放下茶碗,轻声止住他, -“蒋先生,不如试一试吧。” -“试什么?” -“试一试,您和她在非特殊情境下,正常相处一个月,看您会有什么感受。” -“我为什么要试?” -“您不想知道答案嘛?”裴医生笑得温和, “蒋先生,习惯,或是喜欢,不是求和公式。靠你罗列各项相加,最终就能得到答案。您或许会认为感情的萌生是需要有一个支点,有一个充分必要条件。但往往,他就是来得猝不及防,像冻土深埋的一粒种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破土而出。” “所以,不妨耐心试一试吧,用感受和本能,代替逻辑,告诉您这个答案是什么。” “当然,这也是我个人的建议而已,您完全可以选择试,或者不试。” 茶杯底沁了淡青色的底,裴医生捏起杯口,缓缓说,“这茶凉了,我去续一壶热水。” 她若无其事地朝屋内走去,留蒋勋独坐廊下,等换了热茶再回来,蒋勋仍保持她离去时的姿势。 一天之后,试或者不试,蒋勋选择了前者。 裴医生猜对了。 也就因为这三个字,促使蒋勋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傅云娇的电话。 他说服自己,他这样做不是在等一个答案,而只是,只是想用事实作为反驳裴医生的论据。 仅此而已。 听筒内长时干扰的风啸让蒋勋感到心烦,他皱了眉,问,“傅云娇...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电话那边,傅云娇的平淡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综合评估后,我们认为你前两周表现不错,算是通过试用期,可以转正了。” “喔。” “转正后也不再单单是做打扫...你可以作为我的生活助理。” ...生活助理?沙发边的关姨疑惑望向蒋勋,这怎么又和说好的不一样了?他刚才可说的是只要傅云娇负责他今后的三餐啊。 这边关姨面露不解,那边蒋勋扬了语调,说话口吻像是一种对傅云娇的嘉奖,“这份工作简单来说也是升职,薪水,福利都会相应提高,试用期三个月,你觉得怎么样。” 蒋勋暗暗把裴医生建议的时间拉长了一倍。 冬天的黄昏短暂而急促,天一下变暗,城市的霓虹倏然闪烁在傅云娇眼边,仿佛是种暗示。 莫名其妙的辞退到莫名其妙的升职,蒋勋的捉摸不定让傅云娇联想到古装剧中的昏君...杀伐决断全凭心情。 谁知道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变化。 她昵着满目繁华,看没有尽头的车流像鱼群,有序地穿游在车道内。 车辆需要有自己行进的轨道,人也一样。 盲目变道,只会引发事故,傅云娇想到这,心里有了打算, “傅云娇...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 蒋勋的声音透过电流,比与他面对面时更显冷清,“你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薪资方面,也能面谈。” 这份工作能吸引她的,可能也只有薪水。 傅云娇说,“蒋先生,容我考虑下吧。” 蒋勋静了会,才说,“你要考虑多久。” “等春节结束前,我会给您一个答复。” “为什么要考虑这么久?” “春节事情多...” 傅云娇听见蒋勋哼了声,“你总有忙不完的事。” “嗯...”傅云娇握着电话的手指被冻得有些发麻,她想结束通话,敷衍客气道,“蒋先生,没事我先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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