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问给不给她带?” 容莉问了两遍,管锌因为慌,所以恍惚,以至走神厉害,靖岳上前给了一拐子,如是问。 仍旧愣:“啊?” 随后反应过来,忙说:“嗯,给的给的。” 靖岳从手臂滑落至手心,握着管锌,容莉上了些年岁但不眼花,看得清,没多说只顾着哄怀里的小婴孩儿,问,“叫什么?” “管铱。” 不约而同。 容莉笑了笑:“好,管铱。” 3. 直到靖岳和管锌离开,容茉都没有再下楼,管锌自知,也不敢奢求。 靖岳抱了抱容莉,管铱被夹在中间,容莉用手顶住,怕误伤。靖岳个子高,上半身弓成弧线,说悄悄话:“姥,谢谢你,也谢谢妈。” 明显又不过于明显,长辈有长辈的心思,容茉恼了些日子,现在也还恼。她在法院工作那么些年奇奇怪怪的案子见过不少,但走的是法律程序,依法依律,情感上没有过多的附着,理性化处理贯穿了她的工作也相应默转潜移于生活,靖岳和管锌让她没办法,墨守成规又法外开恩,相盾,以至于容茉难以自洽。 而靖岳和管锌也都没求过,尤其管锌,原生家庭的影响不容小觑他是知道的,有时候他都在想--也许容茉的体谅已经用尽全力了。换位,他可能都做不到。他感激,又难过。 容莉推着靖岳走,赶小鸡仔儿似的。他俩出了大门上门栓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抬头,二楼阳台上养的沙漠玫瑰着了阴影,容茉在的,目送。靖岳拉管锌的手一起扬起来朝阴影挥了挥,靖岳知道容茉看得见,容茉知道靖岳知道她看得见。靖岳也没求过,和管锌的想法类似。 4. 在容茉很小时,还叫黎茉的时候,容莉已经在离婚的边缘,整整14年,直到容茉高考完,容莉刻不容缓地和黎根离了婚。 容茉跟了容莉,改了姓氏,她帮容莉拔掉了两根白发,容莉让她别拔了,越拔越长,容茉给白发打结,说,“打结了,不长。”但也没继续拔,她停了一小会儿,接着说话,“其实你们早该离婚的,不用等到现在。” 那十几年的无言容茉都看在眼里,她不知道容莉在苦苦支撑什么,唯一想到的就是也许是为了自己,她觉得是愚蠢的,一方面也感念。 容茉婚育都晚,响应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是一部分,想要找到那一个特别的人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靖驰牧完整了她的世界。 无论容莉还是容茉都为靖岳找到合适的那个人感到高兴,是管锌,又有所不同,认同不可能一触而就,总是带这些荒凉的底色。 大人,只是小孩子长大了,他们也需要时间去消化,去重塑,去接受,去认可。
第9章 1. 靖岳拉着管锌的手没松开,沿着巷子走,也没想过会否遇到相熟的人,他问管锌,“石头落地了?”大拇指还摩挲着,管锌回应“嗯”,他顿足,望向靖岳的眼神里有说不清的情绪,略微带了些惆怅,没牵的那只手拧着背带,包里背了管钿的骨灰,思忖酝酿话语,到嘴边也不知道是不是急转弯,“靖老师,谢谢你。” 靖岳逗他,肆无忌惮,凑近了点:“只是谢谢?” 管锌捏紧了背包的背带。 “换个词儿。” 说玩笑话也不是,但没太多期待,管锌向来腼腆,骚话甚少,情话也不多,偏巧巧这一刻把这一句接了,他答“好”,叹一口气随后抱住靖岳。 “我爱你。我,爱,你,靖,岳。”顿挫又显得字字珠玑,在交错光影的巷子里这三个字极其浪漫,注射器的功效,缓慢,有力,推进了靖岳的心脏,复苏。 那三个字,不难。 靖岳有些惊诧,不,不是有些,是很。 他回搂住人,生怕这几个字从俩人身体的缝隙溜走,近得紧,感知相互的心跳,他想引用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想对揽住的人说--我可以抵制一切,除了你。但没有,唯恐引用显得不够虔诚,所以靖岳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吻着管锌的发,顺至耳垂。 他说,“管锌,我的石头也落了地。” 悬空的,漂泊的无力感停摆了。 从前从前,那些年,像埔山的风经久不息,吹得人摇摇欲坠,总算握住了风筝线,扥在手里,扎实。他们还是会分开不同的院校,不同的专业,不同的环境,可他们相爱,空白了追逐便是相知相惜,去揭开往昔也清晰得可怕,原来伤痛可以那么伤,斗转星移不过外部变迁,疮疤撕开用双氧水冲洗,俩人都疼。 疼生爱。 2. 彼时在贵州的山沟小土房子里,管锌也说过这样的话,靖岳信,却不带色彩,那晚他听着虫鸣啜吻,相互抚慰,炽热发烫,兜不住本能的渴/望,再如火如荼些许怕是能跨过那一步,但即便如此,那三个字也没有它本来的圣洁。 管锌问,“你存疑?” 靖岳答,“你得允许我存疑。” 他没得辩驳,只好说,“嗯。” 靖岳吻他,让他写“借条”,“以后再补给我。” 管锌签字画押,“好!” 停下来后他们偎得严实,管锌说要补便记着,如今管锌补了,只是地点选得唐突。 情感升腾至此,他突然就想说了,切实,真情,蓄意。 靖岳不再存疑,只想它不从指缝中溜走,不从任何缝隙溜走。 往后拉时间线,他会在诗歌里找到共鸣--一直担心此生不够诚恳,手握钥匙却进错了门1。 靖岳庆幸,他没走错房没开错门,管锌找到了自己,自己也找到了管锌。 小巷子的温存过于舒适,还做说书人,还忆,能拉得更远更远。从第一眼,第一面,第一次开始,举头三尺有神明,是月老。 3. 半年多前靖岳在山沟沟寨子里做支教,主动请缨去的,爬坡上坎泥泞小径,容茉特意嘱咐他买的劳保鞋算是立了大功。那天在电话里容茉嘱咐了很多话,添衣裤保暖,防虫蛇鼠蚁,备日用药品,也念叨几句放假不回家看看之类的牢骚话,但直到挂电话她也没说。 没说管锌来找他过,也没说自己最后还是没忍住告诉管锌关于他的去处。 容茉不能接受是事实,再往前推一年半,被戳破的那一日,四个人都是崩塌的,只是彼此的方向不一样,像......像翻看禁忌文学的孩子被家长抓了现行,羞耻和悖德齐头并进;像政治课上讲矛盾的含义--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包含着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的两个方面。 高中三年,容茉把管锌当半个仔仔养,要不是管锌拧着最后一股劲儿就是领养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总觉得他家底不干净,他喜欢靖岳也是拖靖岳入火坑,他不能再对不起对他千万般好的家里人。 可那时候管锌不认,靖岳彻底失措。 容茉一辈子端正惯了,公允惯了,不是不认就代表未曾发生,法庭上不可能以此为判定标准。 和当年管锌的别扭一样容茉也拧巴,甚至是刚说完就追悔。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转身回屋,心更拧巴,她也不知道管锌这一趟去的结局如何算好。 4. 管锌曾经避世一般地避,把自己当局外人剥离出靖岳的世界,总妄想这一切习以为常司空见惯,随之将他深埋。 妄想之所以妄想。 湮灭他的是泉水里睡着的孤独和绝望2。 他应该早认清管锌不在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像少了一个器官,供氧不足供血不及,生命垂危苟延残喘。患得患失揪心得像这山区错盘蜿蜒的公路,绕得揸车的人都发晕想吐,他和靖岳之间这条忘川河是他亲手隔开的,如今他想抽干河里的水跌跌撞撞奔向他。却忘了问靖岳是否是等着见他不必逃离的那个靖岳。 他也不敢想,如果不是,他要再怎么守下去这一份恣意增长的掘心自食的寂寞?仍旧是靠酒精吗?喝酒,手抖,拿不了手术刀。或者,不拿手术刀,不做医生。想着这些却没有想好见到靖岳好如何说话的好,以至于陷入顿涩。 5. 靖岳和一群小孩儿蹲在柚子树下,不知道在说什么。靖岳有天生的亲近感,要说融在这个环境里也不突兀,可他又熠熠闪光,不管哪一面,都让管锌倾心。 管锌知道,至此,他脚下的路没有分岔也没有后路。 “靖老师,我阿爸说用猪血浇柚子树,能长出红心的柚子来,真的吗?” 问话的小孩儿沾有泥土的手蹭上了靖岳的裤腿儿,靖岳笑,他也好奇,但认知里觉得是不可能的,却又不想夺走小孩儿对父亲的信任和尊崇,只答,“靖老师也要问问老师。” 他和小孩子们笑成一片,全然不顾蹭上了多少泥点子,管锌都出奇--洁癖怪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 “靖岳。” 无声无息间已走至靖岳身后,从听不见谈话到能听见谈话,靖岳浑然不觉。只是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性感、偏执又倔强。靖岳都没有回头,他震颤且惶恐,怕一回头没有人,怕一回头不是那个人,怕最后失落地怔在原地。未知和祈望相互交织成牵线木偶的线绳,轻轻一扯便牵动了他的头。 “靖岳。” 管锌再叫了一声,绵柔又坚韧。 靖岳曾前未想过自己的名字竟是时隔一年半后让自己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他竭力克制身体的条件反射,生拉硬扯出笑容,这笑容不是给管锌的,是给身边小孩儿的,说,“回家好好做作业,明天上课老师检查。” 他们大概是觉得这个大哥哥也好看,应承离去的同时又不停回望,怯生生羞答答,和此刻的靖岳背驰。 管锌持续靠前,步伐不规则但大多细碎,一米,再近就到亲密距离的界定范围内了,靖岳退了,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下,又很快站定,再很快转身,疾步。 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没来及收拾,单单一件卫衣在山上并未有太大御寒之用。也或许不是,管锌心里“咯噔”一下,两下,三下,一下比一下沉得猛落得烈。跌吧,不跌到谷底怎么触底反弹呀?快跌坠到泥地里才想起来追,拔腿跟上,还声声慢地唤他名字。 没有在平行世界,靖岳和管锌的痛苦是对等的,像孪生的异动联动,管锌疼靖岳也疼,管锌痛靖岳也痛,管锌爱靖岳也爱。管锌悔靖岳也悔,却不尽相同,管锌他悔肩不能担责的怯懦且不坦率;靖岳悔负气地将彼此越推越远,隔绝在即使是只求眺望也够不着的地带。 靖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转身,就像听他在柚子树下唤自己的名字,比传闻中柚子树叶可以洁身祛晦气更涤荡;就像他起身看到那不分昼夜见缝插针出现在脑子里的五官清晰呈在自己面前击碎了心墙;就像不退那一步就会没骨气地想要抱上去,紧紧箍住牢牢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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