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不抽。” 连说话也带着求饶撒娇的语气,好像往前很多年,他们还没有分开的时候,黎根也不会这样说话。人老了,返璞归真近乎童心。 他常犯烟瘾,但应允了便说到做到,含薄荷糖来缓解。 陪护的这段时间,也许也是年纪的增长,阅历富裕,容莉发觉自己对情感的热烈程度要求不比从前那般严格,好像是这样缠缠绕绕半生终点也还是彼此,甚至比原有的幸福感更有幸福感,相处的模式没太大改变却都能坦然接受,就像黎根肝癌的归宿不是死亡而是治疗。 总有祈盼。 但当她以为她要碰到月亮,天却亮了,迫使着她又不得不去追逐太阳。 6. 这个冬天来得比以往都早,风气而潮涌,容莉的长风衣没扣好,衣袂翻飞,靖岳帮她捂好扣紧,顺势仔细打量。容莉也快七十了,白发,皱纹,老年斑,皮肤松弛了不少,身子骨算硬朗,多年教务工作又平添几分文雅的气质,岁月留下的痕迹她都坦然接受,心安理得。 可抱着黎根骨灰的手还是会抖,找借口开脱--把一切归结于初冬的凉意。在社会属性关系里,她和黎根既不是雇佣关系不必为彼此的劳动给予付以报酬,也不是恋爱或者婚姻关系不必一定要为彼此承担什么责任。 她本可以不用这么难过。 闹剧似的,重逢好像就是为了再次走散。 未有人开口说话,劝谏的,宽慰的都没有,陪伴变成很纯粹的事。 容茉带着管铱,没跟,管锌和靖岳不被允许跟,也没跟。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容莉不让跟。 如果没有肝癌的话,除了容茉,剩下的每一个人和黎根都没有打过照面,没有过往,如今也没有以后。说来可笑,肝癌竟然成了纽带。 上天多么会开玩笑。 【作者有话说】 1、同性恋是上帝用来确保真正有天赋的人不受孩子烦恼的方式--山姆.奥斯丁 2、安布鲁斯.比尔斯
第18章 1. 靖驰牧当司机,车里没打暖气,两个人和一个骨灰盒。 “开个暖吧,他怕冷。” 她语气平和,手指不自觉地反复摩挲盒子。 靖驰牧开了暖,调节了几次温度才确认下来。 和管锌的选择不一样,容莉把黎根的骨灰带回去黎根的祖宅。落叶,归根。 黎根还在世的时候没有表明过这方面的意愿,是容莉擅自做主的。她和黎根已经分开,最后的时光也更像是良师益友,黎根老家还有亲人,容莉没想过要越俎代庖,他从哪里来就带他回哪里去。再则,黎根在新川的房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能还需要处理,照目前法律关系来看,她没资格擅自处理,也没打算擅自处理。 2. 比想象中快的到了老宅。 容莉只来过两次,一次是结婚前,一次是生容茉后,对这里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过去是泥基路,现在是水泥路,难怪从前车马慢,难怪从前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落车后,捧着那骨灰,她生出一丝一缕的不舍,它想迅速扩展壮大,硬生生被容莉压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里翻过的诗歌,却恰巧那么合上自己眼下的心境。她的,还有生前的黎根的。 “妈。”靖驰牧靠近,唤得很轻,他知道容莉在思索也知道她思索的并非可一笑而过的事,偏偏,容莉给了靖驰牧一个一笑而过的神情,说:“嗯,走吧。” 迈在田埂,野草扫过裤腿,带走露水,稀泥也沾了一鞋,走路难免会打滑,靖驰牧只扶着容莉的手肘和背,并不帮着拿那个肃色的盒子。 没有故意,只是路不好走,便无意识抻长了时间--黎根在容莉手里的时间。 抻长的时间像欠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3. 靖驰牧原以为可能会有一些激烈的冲突,别说激烈,冲突都没有,“谈判”进行得相当顺利。 黎根只剩下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哥哥刘归一家,他们关系从前就不算紧密,不紧密并非不融洽,只是相对疏离。他们好像对黎根的离开没有伤悲怀秋,容莉都惊讶他们和黎根的关系不亲近到这种地步。 黎母年事已高,听力视力记忆力都不太好。刘归的生父精神方面有些障碍,没遗传给刘归,隔代遗传给了下一辈。妹妹刘叶还好,虽念书成绩不怎么样,但好歹是高中毕业在镇上找了个活计,嫁了人也不常住老宅。哥哥刘落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碍,到现在也说不出什么完整句子,生活不能自理,到四十几了也还是个光棍儿。刘归和妻子陈霞芬上要照顾老母,下要照顾刘落,一辈子没出过几回镇子,容莉说的事他压根儿不懂得如何应对。 容莉耐心地解释,也表示愿意带刘归到新川带着他完成黎根财产的整合处理。见刘归有所疑虑容莉又补充,说得特别坦白。 “我做了半辈子教务工作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我女儿在法院工作,我女婿在公安机关工作”言语间隙她和蔼地看了一眼靖驰牧,停留的时间不多,表明靖驰牧的身份又像是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我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医生一个也是老师。请您相信我。” 靖驰牧震惊了一秒,又不得不承认是事实,她没说胡话,只是他不知道容莉省去了后半句--我只是想帮黎根做这最后一件事。莫名其妙的要自证清白,怕最后要做为黎根做的事也堕入混沌。 刘归急着摇头,表示自己不是不信任容莉。 “我不想去城头,屋头事情多。”他生出一种渴望来支撑自己的执念,“你能不能帮我们弄,钱我们分都可以。” 容莉脸上掠过一丝伤感,追忆起来,刘归和黎根都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却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不单只因为黎根考了好大学用知识改变命运,在容莉看来,就算黎根生活在这里他也是会捡起秋天的落叶在上面写诗的诗人。 可黎根的命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离婚。肝癌。自杀。 最终容莉答应了,唯一条件是刘归必须去一趟新川做个公证。刘归也答应了。 4. 再离开的时候,骨灰盒留下了,像明明做了一场清晰的梦醒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梦境。反过来不禁想起来时被靖驰牧打断的时候浮现的诗--纠缠一辈子了,我允许自己出逃、偷盗。再泪痕满面地回来1。 也不知道是送给自己,还是送给黎根。 5. 当天已经来不及办理公证了,容莉为刘归安排了住处,料想他不愿住家里也就安排了附近的酒店。约定好第二天来接他一起去做委托事宜。刘归很配合,除了配合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他甚至连酒店的暖气也不会开,裹着被子睡一宿。其实也没太睡好,大城市好,却让他有恐惧感,陌生是一部分。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就只能被淘汰。但黎根呢?刘归想不明白,怎么他适应了还是选择自杀呢? 不单只刘归,其他人也都不知道为什么黎根要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离开世界,尤其他在生命的尾端已经感受到了久违的来自爱过的人的关心。不,不是爱过,是一直都爱。或许因为得到而心满意足地不再贪恋红尘,他太仁义,也不知道趁火打劫不知餍足地多攫取一段时日。 黎根选择离开那一天还秋高气爽,到火化那日天便像入了冬,好像他的离开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冰凉的季节一样。 黎根空出来的那几十年不是承载不起他对容莉的爱,只是在他发现自己的爱明明足够澎湃却仍旧选择逃避,从前翻不起风浪席卷,后来被病魇折磨,钝力感磨损身体和思想。他是个语文老师,对周遭的事物和变故可以敏感但没必要如此敏锐,但他活得更像个哲学家,时常悲喜交替,被无法抽离的伤郁情绪要挟。 像是纸张在阳光下并不会直接燃烧,只要给纸张聚焦,它就会燃烧,和一个支点可以撬起整个地球的理论是一样的。黎根在这样的困幽情绪里逃不开又不会伪装,不愿意枯槁掉最后的橄榄枝进而选择聚焦自己的生命。 黎根曾经问过管锌自己能活多久,管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宽泛地概念化答案--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两个因素决定寿命的长短--新陈代谢和大脑的体积。管锌还说医学是严谨的。黎根从管锌的脸上看不到欺瞒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隐藏。是的,医学它还是忽略了有的人不想活着的意愿。譬如--黎根。 对于管锌的家事黎根不得知,但他莫名就觉得管锌和自己有相似之处,容易深陷又容易剥离,在两种情绪边界游离,得不到解脱又无比自责,都不清楚这算是自制力强还是自制力弱了。 无论黎根对容莉还是管碌对施胭,他们都爱过,演变的过程或平然或激进,形态不一样承载却如出一辙,一种是痛苦另一种还是痛苦,可能和时代脱不了干系。也不能全然推罪时代,时代是等渗溶液,生活在时代的人才是搅和得它或高或低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们早些明白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6. 委托受理也很快处理好,对于刘归来说就像是进城买了一张一定能中奖的彩票,只需要回家等开奖就行。从这次容莉见到他起他几乎就是听之任之到可以以顺从来形容了,一来这的确是他的盲区,二来他和容莉并不相熟,靠的都是黎根那点似有若无的关系。 靖驰牧不得空闲,叫了车送他回老宅。 这一别,大概也是和与黎根的分别无异了。她这样想。 7. 管锌和靖岳那日明明有课,却双双出逃,容茉对此不作声,反倒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慎重的。 “她得上户口,你想怎么上?” 刚到家,容茉的手轻缓拍打在管铱的身体,隔着层层棉絮。其实问话的答案真的不多余地,选择管钿的身份相当于变相承认管铱的来历不太优良,这是委婉的说法,往严重了说,她以后都得挂上“杀人犯女儿”的标签,选择管碌的身份她也就成了“强(战略间隔)奸犯女儿”的标签。 好像怎么选,管铱都是个“野种”。 如果是容茉收养,情况会好很多。 但合不合适,适不适宜,应不应该,管锌心里没着落。 “小锌?” 容茉这一声叫进了管锌的灵魂,好像好几年前他还在靖岳家帮靖岳补习功课的时候一样,容莉、容茉、靖驰牧都只会叫他“小锌”,只有靖岳,热烈一点的时候叫“锌”,可生气的时候叫“管锌”。 情绪没敢游离太久。 管锌答话也是问话:“姨姨,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突兀,如果,万一,假设,容茉说的是肯定答案呢?嘴比脑子快,撤回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被靖岳牵着,却也还是没有着落,唯恐其实抓着的,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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