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得可笑吗?”梁亦驰又开口,“一个军功加身的军科部首长,一个高高在上的评议员,一个白手起家的公司总裁,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保镖,都算不上什么普通人,但偏偏被一个再不起眼不过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是讽刺。” 傅斯舟心里生了疑窦,听梁亦驰的口吻,他似乎不仅已经清楚了有一个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而且还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 但他仍然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勾唇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那么这样的几个人,一定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聚到一起合作达到共同的目的。” “又怎么谈得上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至于背后那个人,他的身份、目的,其实并不重要。” 梁亦驰很清楚,其实傅斯舟这话显然已经间接承认了事实,但他敢这么明着说暗话,对警方来说反而是坏事。 因为这意味着,他很清楚警方多半根本就找不到证据。 梁亦驰不由地交握起双手,上半身往后靠去,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审讯室里一时陷入了寂静,旁边的警察蒋思睿转头来看向梁亦驰。的确,正因为这几个人都身份不凡,想要合力做成一件事情而不留下任何后患,并不是件难事。 但如果他们从陈帆那里下手——像陈帆这种自以为是上帝俯瞰苍生的人,恐怕正急于无处炫耀自己驱使这帮人为自己效力的光辉事迹呢。 傅斯舟被请出审讯室,这次换了阮绥音满脸焦急地等在外面,但他似乎对内情一无所知。 “徐可阳只是和我有恩怨,你们真的要把我身边所有人都查一遍吗???” 他走上前来捏住傅斯舟的手,十分不满地怒看了梁亦驰一眼,有些歉疚地扬起眼睫看向傅斯舟,仿佛在为自己连累了傅斯舟而感到抱歉。 “不关你的事。”傅斯舟握住他手背,说的是事实,但在阮绥音听来只是冠冕堂皇的安慰。 面对这位生气起来都令人生怜的大明星,梁亦驰什么都没有解释,按他以往的办事风格,是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给嫌疑犯留情面的。 但并不是因为阮绥音太漂亮。很难说清,连日来日夜不停地查办这起外界关注度过高的案子,身体上的精疲力尽还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想要抓到案犯的欲望不再那么强烈了。 可惜他也在陈帆那声情并茂的讲述中慢慢与阮绥音共情,可惜他也慢慢从理智中剥离、开始为徐可阳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慨不已,可惜他在看到徐可阳受到惩罚的那一刻竟然也产生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快慰。 可惜他是个人。 冷静理智如他都沦落至此,更何况是爱着阮绥音的那些人呢。 傅斯舟揽着阮绥音的肩膀,转身要离开,却正好撞见一个警员慌慌张张地冲过来:“找、找到徐可阳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警员。 梁亦驰还不忘抓住时机迅速观察了两人的表情。 阮绥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睁大了眼睛,探询的目光投向了这边,甚至是定在了警员的嘴唇上,仿佛极其迫切地等待着他说出下一句话。 而傅斯舟却始终面色淡然,显而易见,不消任何人说,他早已知道徐可阳的下场。 而很快,新闻也已经迅速被扩散推送,分秒之间,媒体已经让公众比专案组更早知道了这起持续十几日的失踪案的结果。 其实徐可阳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闹市区的十字街口时,人们并没有能够很快认出他。 他那张精致的皮囊已经面目全非,被灼烧得溃烂的皮肉粘连着,渗出混着血丝的脓液,身形消瘦得仿佛一缕游魂,从一辆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色面包车上被推下来之后,他就那样呆呆地伫立在街头,一动不动,直到人群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脸上的神情或不忍、或嘲讽、或嫌恶,但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问一句“需要帮忙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每个人都在暗自揣度着同一个问题,但并非是出于同情和关心。 直到被围拢在人群中央的、这个遍体鳞伤的人终于一头栽倒在地时,才终于有人后知后觉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或是求救的电话。 “他被那个人放了出来。”小警员说,“…除了脸上的烧伤,看上去没什么别的问题,只是…” 没有人接话,但所有人心里都有答案。 实际上从校园霸凌的事实被曝光后,徐可阳就已经被铺天盖地的骂声淹没,甚至有不计其数的阮绥音拥护者高喊着要制裁他,某种程度上,那段时间正因被警方调查而被控制起来的徐可阳反而可以说是得到了警方的保护。 直到阮绥音的视频被示众,说不清倒向哪边的舆论焦点几乎完全转移到了阮绥音身上,而徐可阳失踪又令之前阮绥音身边案件频出的链条被拽出,那原本可以是徐可阳可以站在受害者立场翻盘的最后机会,可谁都没有想到——直播开始了。 这场可以说得上是犯罪自白的直播直接将徐可阳打进了地狱。比之之前简单带过的“霸凌”两个字,徐可阳被迫在直播中一一详细叙述的恶行被毫不留情地铺在公众眼前,极端的残酷足以令每一个人愤慨。 这是一场足以将人焚为灰烬的怒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可阳应该庆幸他还能躲在实时直播的屏幕之后,否则公众的愤怒将会变成一柄柄锋锐的利刃,将他凌迟至死。 而如今,徐可阳被放了出来,看上去似乎像是得救了——至少他仍然四肢健全,只不过是带了些皮外伤,而在梁亦驰以及更多人对最坏结果的预想中,他将会如面具人所说的一般遭到最严厉的“审判”,被灌下毒药、被割喉、被一刀刀捅进每一个器官直到咽气,甚至不乏有人曾产生过一些过于惊悚的想法。 看着面具人那决绝又出奇冷静的态度,梁亦驰真害怕他们找到徐可阳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袋袋被抛散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尸块。 但是没有。他只是被这么放了出来,放到了大街上,放到了人群中,放到了公众的目光和镜头之下,然而这恐怕比分尸还要残酷一万倍。 即便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失去尊严、人格破裂都足以成为自我毁灭的理由,更何况是徐可阳这么一个从小养尊处优、没人敢忤逆半分的财团大少爷,而最致命的是,如今他已经被他唯一的依靠、他能够如此无法无天的倚仗——徐家所抛弃。 实际上,他已经得到了对他而言最恐怖的审判。而从今往后,他存在于这世界上的每一天都将被钉死在城门之上示众,愤怒和憎恨的恶意将会永远围绕着他,暴力和谩骂将永远威胁着他,而他将会永远活在恐惧之中——如果他还没有精神失常的话。 显然,以现在徐可阳的状态,警视厅不可能把他带回来问询具体的案情,只能等他被送到医院情况稳定之后再去做笔录。 阮绥音回了会儿神才缓慢地转头看向傅斯舟,有些意外的,傅斯舟看上去很平静。 或许可以理解为,傅斯舟这个人素来冷静自持,很少有什么事能引起他外露的情绪波动,但这一刻似乎有些不同,傅斯舟的平静带着一些尘埃落定的释然,他平视着前方,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忙碌的警员和外面拥堵起来的记者,看着他们或感到不可思议或是感慨万千的反应,某一瞬间,他甚至微微扬起了一侧的唇角,显出一种诡异的轻松。 仿佛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至此,仿佛已经急不可耐地等待这一刻等了许久,仿佛已经急迫到了要按捺不住去推动它、成为其中一个环节的程度。 片刻后,傅斯舟察觉到了阮绥音诧异的目光,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用以消除阮绥音疑虑的干笑,阮绥音能感觉到他演技烂得可怕,因为任凭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这个笑容古怪至极。 “真是没想到。”傅斯舟开口了,语调也不合时宜地起伏,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几乎到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地步。 “没想到什么?”阮绥音不由地不假思索就问道,“没想到他就这么被放出来了?那你原本以为他会怎样?” 傅斯舟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答:“我不知道。” 即便是面对敏锐过人的警队队长梁亦驰一针见血的盘问,傅斯舟仍能轻而易举地保持仿佛置身事外的冷静,然而面对阮绥音,他却第一次觉得伪装、掩饰原来是一件如此费劲的事情。 想将焦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开,傅斯舟很快问阮绥音:“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事实上作为推动事情至此的一份子,他也是真心地想知道阮绥音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阮绥音暗自揣摩着傅斯舟这个问题的意图,等待着阮绥音回答的他看上去有些忐忑,阮绥音不禁在想他期望的是怎样的回答。无法判断。 沉吟片刻,阮绥音只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满意的。” 傅斯舟微微抿紧了唇,他觉得阮绥音看上去并不高兴。 “没办法更满意了。”阮绥音移开了目光,对向警视厅大门漏进来的光,耳畔始终围绕着匆忙的脚步声和人声喧嚣。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甚至梦到过有一天所有伤害他的人都能得到以牙还牙的惩罚,也认真地思考并实施过自己的复仇计划,仇恨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在某一些时刻短暂地盖过了爱在他心中的分量。 因此,看到徐可阳得到今天的下场,他怎么能够不满意呢? 只是仇恨,就像一柄穿透胸膛的利箭,他无法带着深重的仇恨去拥抱任何人,如果他执意如此,或是别人执意如此,必然让对方也一起被刺穿,然后和自己一起背负起这种痛苦。 而此刻,他隐约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这柄箭,已经一并贯穿了许多人。 傅斯舟什么也没说,只是揽住他肩膀一起往外走。 “傅首长!” 身后传来梁亦驰的声音,傅斯舟停住了脚步,但没回头,而阮绥音有些疑惑地转回脑袋,看向他。 “你们真的觉得这一切是正确的吗???” 或许是被人声喧嚣淹没,梁亦驰总是那么坚定有力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虚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只是在问傅斯舟,也是在问自己。 如果傅斯舟和陈帆这一干人没有做出这一系列的事情,仅凭他、就算再加上整个警视厅的力量,真的能够向大众曝光徐可阳的所有罪行、并且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坚定不移,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即便是以阮绥音和傅斯舟如今的身份地位,走到今天都拼了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更何况是无权无势的绝大多数呢?而他引以为傲的法律尊严和程序正义并不能保护每一个躲在角落不见光的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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