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走了。 * 四年前那一夜过后,窗户纸被捅破了,可窗户还在。 程闯是回国来过暑假的,九月自然就会回去。可是这夏天怎就如此漫长?方棱还是照顾着他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妥帖得滴水不漏。程闯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知道很多幽微的情绪是无法与人言的,他甚至没有再同方棱吵过架。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不是的确成熟了一些呢? 他看着方棱忙碌,做饭、拖地、洗衣,他看着方棱坐在阳台的小毯子上喝茶,他看着方棱穿着笔挺西装上班又下班。他有时也会陷入魔怔的思索: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人? 但即使程闯做过那样过分的事,说过那样过分的话,方棱也还是会对他笑。方棱难道没有任何底线吗?他想。从很久以前,自己还只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方棱就已经这么宽容了。那时他情窦初开,放话要追杨爱棠,缠着方棱带自己去杨爱棠家门口送蛋糕,遭到了平和但不容置疑的拒绝。杨爱棠穿着正装站在玄关,朝他微笑,温和地、甚至还带着叹息地劝他回去,而他手中精致的小蛋糕盒悬在空中,杨爱棠是绝不会伸手去接的。 如果人的一生必须要在失败中成长,那么程闯,的确是在那一刻突然醒悟。 原来他的冲动幼稚的喜欢,只会给对方带来负担。 可是少年人在当时只有无限的羞恼。他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说了句“你不要就算了”,就飞快转身奔去电梯。他拼命地按电梯键,他不想再去感受杨爱棠投在他背上的那种成年人的目光。他太渺小了。电梯门开合好像也只是片刻之间,他冲出楼,方棱的车还等在外面,他径自去拉拽车门。打开车锁的一刹那,程闯没来得及收力,一屁股往后跌,车门重重砸在他手中的纸盒上,他精心做出的两只纸杯蛋糕也就碎得不成形状。 “……噢哟。”方棱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瞬间,他分辨不清方棱的表情。是嘲笑他,还是宽纵他?抑或只是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这一瞬间,他一直怦怦狂跳的心脏好像也终于掉在了地上,摔得灰扑扑的。 直到方棱将车开出十几公里,停在辅路上,程闯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已不那么激动,哭声止歇,只是眼睛发红,还时不时打一个嗝。眼前东三环的灯光昏黄地弥散在他眼底,他的耳朵里也仿佛灌了水,沉重地拖着他,下沉,下沉。 方棱的目光慢慢下移,看见他膝盖上那个被砸扁的蛋糕盒。是很精致的包装,可是没有被接受,还摔坏了。 他轻轻地说:“亲手做的,送不出去,很难受吧?” 程闯仰着头又用力吸了口气,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狠意说道:“大丈夫……愿赌服输。” 方棱笑了一下,伸手来拿蛋糕盒。程闯多看他一眼,递给了他。却见方棱拿车上的纸巾将盒子四面都擦干净,小心地打开,于是程闯再次确认了蛋糕的惨状。 奶油已经全部报销,蛋糕也被摔扁,东一坨西一坨很是难看。程闯不说话,想将蛋糕再抢回来,方棱不动声色地挡开他,还说:“这次放了奶油啊?上次都还没有的。” “我新买的奶油。”程闯轻声说,“这次比上次的,一定还要好吃很多。” 方棱朝他微微一笑,“这我信。” 程闯怔了一下。这微笑似乎与杨爱棠是不同的,这微笑仿佛是为他托底的宽容。一边说着,方棱还一边拿湿巾擦了擦手,轻轻撕下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 许久,他也没有说话。 程闯的身子倚向座椅靠背,他抓紧了安全带,低头:“真的好吃吗?” 又一个小蛋糕块被递到了他的面前。程闯抬起眼,方棱的面容很平静。 “真的好吃。”方棱说,“你自己试一试。” 程闯默默从他手上咬下那一小块,默默地感受着它在自己口中柔软地融化。 “程小闯,你越来越有经验了,一定会越做越好吃的。”他听见方棱用那种至为稳定的声音说话,好像将他灰扑扑的心又捡起来,手法轻柔地拍了拍,“做坏了也没关系,反正还能给我吃。” 程闯低声说:“又不是做给你吃的。” 方棱笑起来:“我知道啊。但是扔了多浪费,是吧。” …… 后来的后来,在伦敦的秋雨中,在苏格兰的旷野上,一个人孤独而寒冷的时候,程闯还是会想起,那个失败的十七岁的自己,曾经这样被呵护过。这种呵护在当时根本无关爱情,但方棱一定不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程闯记一辈子。 方棱一定不知道,程闯已经习惯了,对于人生中遇到的所有的难题,都去向他索解。比如喜欢男人是什么感觉?我会不会也是同性恋?我还能不能找到喜欢的人?而方棱总会给他耐心的解答。 程瞻和杨爱棠虽然都算是很好的哥哥,但他们不会像方棱这样,把他的烦恼当做真正的烦恼。很长一段时间里,程闯觉得方棱把他视为平等的对象,劝解他时也不带任何居高临下的长辈口吻,他们就像是真正的一对好朋友。 可是原来方棱也有不能给他解答的时候。 “闯哥闯哥!”小赵叫他,“弹幕问你呢,等咱工作室正式开张,得办个暖房仪式吧?” 确实啊。程闯环顾四周,工作室的装修已经基本完成,从入口到工作台的道路两边是两排衣架,摆着他曾经的代表作成品。工作台上的置物架收得整齐,新到的布料按颜色和材质分类收在铁制箱柜中。新聘来的两位小助手正坐在工作台边的高脚椅上,闻言也都抬起头来,双眼发亮地看着程闯。 程闯想了想说:“搞个火锅?” 小赵无语:“哥,咱可是做衣服的,您想在这儿搞火锅?” “啊。”程闯慢半拍地摸了下后脑勺,“那就冷餐会?” “可以可以,”小赵凑到屏幕前说,“还是咱闯哥高,冷餐会,多高级呀!” 一位小助手弱弱举手:“我可以准备零食甜点。” 另一位连忙也道:“我可以带饮料酒水!” “好。”程闯呼出一口气,也不由得发笑,“随便买,我报销。” * 工作室布置出来,多少也算是回国创业的第一步。以前他在英国办工作室,程久国还专门打电话来嘲讽他,就不信他能坚持几天。那时他母亲余馨还偷偷对他哭,问他:吃了很多苦吧?要不还是回家来…… 程闯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他的父亲还在试图贯彻那一套傲慢的权威,而他的母亲还以为他可以回去。 也是靠了在英国的积累,如今他才能这样相对顺利。当年方棱不在身边,如今他还跟方棱住在一起。想来想去,怎样都觉得自己是在走上坡路了。程闯愈想愈开心,甚至配合着小赵在直播里露了个脸,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想看的才艺。 弹幕:“\脱衣舞/\脱衣舞/\脱衣舞/” 程闯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牙齿:“好嘞!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倒立!” 话音未落,他“当”地一下双脚就蹬上墙了。即使是头朝下的滑稽姿势,脸庞渐渐憋红,那双桀骜的眼睛以颠倒的视角扫过屏幕,却还是激起一阵尖叫。小赵在摄像头之后扶额:他老板没救了,他老板的粉丝也没救了。 让程闯高兴很简单,他此时此刻就很高兴。下午他给员工们先放了假,自己盘腿坐在工作台边画设计图。画着画着,手机忽而短促响了一声。他心不在焉地拿过来看了一眼。 “我去外地出差了,家里冰箱有便当。今天不吃就倒掉,不能放到明天。” 程闯静了一刹,手中的笔徒劳地转了个圈。 在这条消息之上,是方棱之前的很多条消息,他都从没有回复过。 “今天加班,你自己吃。” “锅里有排骨汤。” “红色的是新的沐浴露。” “上午有维修工来,你开一下门。” …… 今天早晨九点:“给你买了新睡衣,放在沙发上。之前那套小了,我扔掉了。” 一整日的沉默之后:“我去外地出差了,家里冰箱有便当。今天不吃就倒掉,不能放到明天。” 这就是方棱啊。程闯闭了闭眼,无声地笑了。他总有这样把人的心都泡软的本事。乍看这些消息,谁能不想入非非? 他动了动手指,发送:“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13章 | 13 【如果无情也可以算作成长的一种本质。】 “三天后吧。在杭州开会,顺便参观下我们的卖场。” 方棱就不像程闯这么多矫情,消息回得板板正正。程闯看了半天,渐渐坐直了。 “杭州有没有好吃的?” 对方沉默一会儿:“我找找看。” “你今晚吃什么?” “今晚没时间,只能买几个小笼包凑合。” “你们公司咋回事啊。” “甲方催得急。” …… 程闯一路发着消息回到方棱的家。这种相处模式他反而很熟悉,他和方棱之间的交流,如果打出文字稿算一下字数,他相信比他和父母哥哥的聊天记录加在一起都要多得多得多。 “滴”地几声密码锁轻响,他盯着手机,低头用肩膀撞开房门。他知道方棱的大多数密码。很久以前,方棱的一切就对他不设防了。 还得程闯去了英国,进了大学校园,才有人提醒他:“你和你手机上那个人,是不是太暧昧了一些?” 那也是程闯第一次开始思索,自己和方棱到底算个什么关系。 他从小活得太无忧无虑了,在哥哥程瞻出柜之前,他的家还有一片虚假的和睦。而他出柜之后,家里最“叛逆”的罪魁祸首又还有他哥哥顶着。这导致他在感情上,一方面比同龄人都要迟钝,另一方面却又异常猛烈而不计后果。 而今他发现,如果他想把这种暧昧的关系延续下去,原来方棱也是会配合他的。 方棱不会跟他绝交的。因为那太孩子气了,方棱不可能做到。 方棱只是不允许他再多前进一步。 “你呢?今晚吃什么?”方棱甚至会主动地问他。 “小炒肉!” “你会做小炒肉?”显然,四年不见,方棱问这话时已有几分刮目相看的神色。 程闯嘴硬地回:“这不是最简单的菜吗!” 他打开冰箱,拿出方棱之前买的猪肉,很熟练地放进微波炉解冻,却没发现猪肉的一角都快被烤熟了。又去切辣椒,是最普通的北京菜椒,因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导致从脸颊到眼角都痛得烧了起来。眯着眼睛去寻烫伤药胡乱抹了,再往锅里随意丢了几块大蒜,油锅却噌地往上蹿火—— 程闯手忙脚乱地关了火,又“砰”地盖上锅盖,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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