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心惊胆战,等我成功走出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我从锦市离开的第四天了。我听不太懂本地的口音,所以我在车站旁边的旅馆多停留了两天,也不敢把随身物品放在房间内,毕竟我也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翻我的床位。现在想来,还好那时候是世纪初,别说证件联网了,多给点钱,未成年人不用身份证也能在小旅馆开出房间来。我没敢开标间,因为那看起来应该是有闲钱的人才能做的事。我开了一间铺位房,里面有四张上下铺,然后加我一共住了三个人。 我并不在房间里待太久,连着两天都只是晚上回去。第一天现在最近的菜市场转了一个上午,勉强能听习惯当地人带口音的普通话了,然后再跑去和前台套近乎,从小姑娘那里问到了最近的批发市场,假称自己是来务工的,跑去批发市场买衣服。 顾北知那张电话卡,在我上车之前就被我折断冲进了厕所,现在用的是我来了新疆之后在当地电话亭里买的黑卡。我也没打算找顾阳求援,毕竟他也只是看在维利亚纳夫人的面子上才帮我一把,反复地去向陌生人寻求帮助,是一件非常不体面的行为。 既然知道我爸是顺着贵金属矿产去的,那就打听附近最知名的矿脉好了。我买了几件劣质的、印着骷髅头的那种卫衣,还有两条破洞牛仔裤,一顶鸭舌帽,一个二手背包。鞋袜没买二手,我实在是有点穿不下去。两百块钱置办好几身行头,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新鲜体验。又在乌鲁木齐逗留了几天,差不多散了一条烟出去,才从劳力市场那边常年蹲着介绍活计的大哥们那里了解到,新疆最有名的矿场开采公司就是占据着阿希金矿的伊犁黄金谷公司。我询问是否能介绍我去那里工作,大哥当时扫了我两眼,胡子拉碴的脸上很明显的露出了嘲笑:“就你这个细胳膊?” 我只好拿着大哥给我的地址,再一次买了去伊犁的车票。 呼吸到第一口伊犁的空气,我就呛到了。除了干燥,还是干燥。我已经有所准备的在脸上捂了一层防风沙面罩,但是还是能感觉到大风咆哮着从脸上刮过的感觉。更糟糕的是,风里夹杂着砂砾,把每一缕风都变成了无情的刀刃。我外面罩着橡胶的防风大衣,都能听见无数砂砾打在上面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暴雨打着雨棚能发出来这种声音。 被吹得狼狈的倒退好几步,旁边出来的大叔看我一眼,很不给面子的嘲笑出了声。 出了车站,又转了一趟中巴。我跑过去的时候车子已经准备要走了,因为提前问过,到矿谷的车一天就只有这一趟,我难免着急,扒着车门跑了好一截。售票员一连声“哎哎哎”,也没让我放手,司机只好刚起步又停了车,让中年售票员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喂,车满了嘛,坐不了了嘛。” 我扒着门不让关:“给我腾个地板也行,我到矿谷。” 售票员露出嘲笑:“都是去矿谷的嘛,不然谁走这段路。” 其他窗户也陆陆续续探出脑袋好奇的看热闹。 我脸上开始发烧,毕竟前十六年我从来没干过这种耍无赖、无理取闹的事。别说非得上车了,就算公共交通我都没坐过几次。刚到锦市的时候贪新鲜坐了几次地铁,次次都坐反,然后又不知道怎么过闸口,楚白秋找了我两个小时才找回来,从此以后就不让我自己出门坐车了。 “大姐,您行行好,我听说明天就起沙子了,我今天必须得去矿谷。”我一边忍着羞耻,一边扒着门口不放,无比尴尬的讨价还价:“我坐地上行吗......买两张票,您帮帮忙,到地方我就下。” “还挺拗。”售票员嘀咕了一声:“行吧,你上来嘛,只收你一张票。” 我松了一口气,背着有我半个人那么高的大背包,爬上车后千恩万谢了一顿。售票员还找了我几张零钱,随手一指让我和堆着的行李包挤一挤。我看了看全是脚印和沙子的地板,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坐下了。 中巴又在戈壁滩上晃晃悠悠开起来。 我困得不行,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中巴,觉更是很久没睡过整的了,没忍住就开始一点一点的磕头。但是就在我似睡非睡的那一会儿,突然感觉到如芒在背,似乎有什么目光在无比专注的打量我,非常平静又冰凉。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心里念叨着不能是顾北知或者楚白秋的人吧......然后抬手假装揉眼睛,从拳头的缝隙里偷偷找这个看着我的人。 我对上了一双湖泊般平静、森林般冰凉的眼睛。线条逶迤,眼尾微垂,有种动物般的原始和纯真,但是看着人的时候,全是一种打量死物的漠然。 是正对着我的那个独座。 作者有话说: 五一快乐!
第38章 | 38 【“条件简陋,怠慢了小少爷,可别见怪——”】 我瞬间汗毛倒竖,一种被捕食者笼罩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但我甚至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仅仅只是对上了他的眼睛,就忍不住飞快地扭开头。对方并没有看我太久,在我移开目光后几秒,他也淡淡的移开了眼睛。 我这时候才假装低头看手机,用余光默默地扫了几眼那个人。却见他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越野服,头上戴着防风沙面巾,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在外面,安静地看着窗外。 中巴在嘈杂的发动机声中晃荡了五六个小时,最后售票员吆喝着“到矿谷了”的时候,我整个腰背和屁股都被晃麻了。刚爬起来的时候没站稳,膝盖都没打直就往回倒,慌乱中抓了一把,不知道抓到了什么粗糙的布料。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刚刚那个男人的裤管,他正好也略略低头看了一眼我,吓得我一个激灵,瞬间松了手又倒了回去。 我讪讪然跟在人群后面下了车,那男人一出车门就像是会隐身,瞬间消失在了人群中。我背着大背包默默地往前走,来这里的人基本都是去矿谷找活计的,我只要跟着他们走就行。 狂沙漠漠,刀割般的风夹杂着砂砾刮过脸庞,一边走还要一边挡住眼睛,谨防细小的尘埃穿过睫毛迷了眼。我捂紧了面巾,只觉得喉咙里都是尘土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大概是干得实在太狠,有点发炎。眼前所见,全是大片大片裸露的淡红色戈壁,以及被风侵蚀得千奇百怪的岩石。石头的缝隙中偶尔扎出来一点草木,也是灰扑扑的、暗沉沉的,感觉从天到地都是这样沉默而黯淡。 我随着人群走了二十来分钟,眼前慢慢出现一条被车轮碾出来的路,两边全是岩山。再往前走,就是重重叠叠的铁丝网,网上缠着标志着通电的铁荆棘。人群很默契的停住,少数几个人从脖子里掏出工牌继续往里走,剩下大部分都往右边的岔路去了。 我有些茫然的向一直并行的大叔递了根烟,请教原因。 大叔说:“你是第一次来矿谷找活吗?现在已经快五点了,不是他们自己人的话,三点之后就不允许进去。你得先去外面的旅社休息一晚上,明天早上六点再去矿谷登记,看看人家要不要你做工。” 我点点头,又递了根烟。大叔接过去,看了一眼牌子,没舍得抽,一左一右夹在耳朵后面,仍旧挑着自己的行李往前走。 右边的岔路顺着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大叔所说的旅社。说是旅社,实在是太抬举它了。低矮的土木结构房子,砂石作基,土块砌墙,墙灰都没舍得抹一抹,就这么光秃秃的裸露在外。开着小小的窗户,简陋得几乎要掉土。 但这已经是方圆百里唯一能住人的建筑物了。 我从门口进去,还要低一低头。前台那里站了一个大胡子老板,头发胡须都是棕色的,典型的维族或者哈萨克族长相,正操着一口我听不懂的话跟前面的人交谈。我在队伍里安静的排着,一直到我,老板看了我一眼,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生硬的说了一句“身份证”。 我犹豫了一下,声音很低:“我加点钱行吗?” 老板又看了我一眼,一口回绝:“矿谷,不行,得要身份证。” 我毫无办法,在外套夹层里摸出身份证,犹犹豫豫递了过去。老板接过去看了一眼,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给了我一把钥匙:“上楼,左转。” 带着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我拿了钥匙上楼。 双人标间,另一张床空着。我把背包放在床上,所有的证件和钱也贴身放好,抖开一张火车站买的伊犁地图,对着窗户里漏进来的日光仔仔细细的寻找所有可能有我爸踪迹的地方。 门响了。 我扬声问:“谁?” 门外是个年轻的女声,也带着生硬的口音:“送餐,要吗?” 我摸了摸肚子,确实是有点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走入这家旅社开始,我就觉得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我确实缺少社会经验,但是最基本的直觉还是在的,我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但是我又说不出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不用了,谢谢。”我最后还是这么说,背包里还有馕,接一些清水,对付一餐还是可以的。 明天我去矿谷转一圈,确定我爸爸没来过这里,我就直接离开。 门外的脚步声离开了,似乎是挪到了下一间房,又在敲门问要不要餐。 我心里防备稍稍缓解,从背包里拿出水杯,打算出门去接水。 我的手还没放在门把手上,门就从外面被拉开了。我拿着水杯僵在原地,看着门外站着的人。他已经解下了面巾和帽子,很自然的走进来。 我以为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会是一个男人,至少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但令我惊讶,这竟然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明显有别于汉族的样貌,深邃而秀丽的五官,窄而瘦长的脸,脸上和脖子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被长期日晒的蜜色。身形不算健硕,但是能在衣下看到紧实的肌肉轮廓,穿着一双黑色的、风尘仆仆的沙地靴,浑身都隐藏着小兽一样的爆发力,让人仅仅站在他面前都感觉到压力。 他从浑身僵硬的我旁边目不斜视的走过,手中行李包往空床上随意一丢。 我同手同脚的拿着杯子出去了,一直快走到走廊转弯处才放松下来。木楼梯处处斑驳,能看出来有相当的年头了,站在踏板上都吱吱呀呀,担心一脚踩断掉下去。空空荡荡的楼梯间,一整条走廊都房门紧闭,我站在这里,心里被遗忘的那些恐慌这时候才慢慢地冒出头来。逃出锦市的紧张,孤身一人的惶恐,一路奔波中来不及浮现的那些情绪,此时此刻才渐渐浮出来——我真的能凭自己找到我爸吗?就凭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我像具行尸走肉一样慢慢走到了拐弯处,随手挑了一个热水壶,打开塞子往杯子里慢慢地倒。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发了会儿呆,又放下水瓶、拧紧盖子,慢慢地踱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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