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喘息后,艾利希奥啐出一口血水,深吸一口气,他摇了摇因为疼痛发昏的脑袋,提起枪朝地车跑去。可他走不动了,眩晕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他只听到敌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在他到达卡车前就能将他活捉。凭借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他停下脚步,转身钻进了营地旁的林子里。 不久后,他听到了卡车离开的声音。 他笑了,提着枪,在林中颤巍巍地走着。月光在此刻全然被遮挡,仿佛走在永恒的黑暗当中。他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朝前走,他对自己说,朝前走。 可是前方有什么呢?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他的内心。他抬起头,抹去糊在脸上的血渍,当他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时,他听到了河流的潺潺水声,闻到了足以洗涤他肺里硝烟的清香。他看到,月光如银粉洒在河面上。 艾利希奥呆住了,他想一定是双脚有了自己的想法,带着他朝他白日不敢靠近的地方走去。不,他对自己说,没有任何意义。不—— 终于,他站在石榴树前,热泪盈眶地站在了石榴树前。此时此刻,世界只剩下他濒死的一个人。心上那些不堪重负的东西终于在独处时显露出真面目,叫他扔掉了枪,一步一步,踩着鲜血朝石榴树走去。 “这样的我,你认识吗?”他望着这“毫无意义”的树说,一字一句地说。 “这样的我……你还会在意吗?” “不,你不要在意我。” 他突然笑出了声,因为他看到了,看到那个人凭空出现在树下,坐着,手肘搁在大理石桌,拿着书,噙着一股微笑阅读着。从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流淌出聂鲁达的诗句,多么动听,就像阔别已久的梦,艾利希奥流着泪,笑了。 “安尼说,你是为了和我撇清关系,才做出那样的选择。他说,你一直都很在意我,很担心我,是吗?” 他朝他走去,蹲在他的面前,将手放在读书人的双膝上,他抬起头,微笑看这月色下清隽的人。目光相触,他难耐地哽咽起来。 “安尼还说,你曾给他打过电话,叫他好好照料我,你说你对不起我。” “可是……可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伤害你的人是我,夺走你生命的人也是我,你为什么要对不起我?” “不,不要离开,再陪我久一些……抱着我,求你……不……求你,不……” 他抓住那人的手,贴在自己湿淋淋的脸上,他能感受到这人温柔的目光笼罩着自己,是他永生怀念的温度。这手冰凉,却叫人感伤。他不由自主地啜泣,渐渐地放声大哭。情绪犹如洪水泄闸,他像个孩子般叫出声,叫着不要离开他,叫着爱,叫着恨,叫着抱歉,叫着原谅。他在阒无一人的石榴树下胡乱蹬腿,揪着杂草,疯了似的将自己的头往树干上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他又爬起来跪在树前,抬起手好似抚摸眼前人忧伤的眉眼,他突然安静了,捧着那张温柔的脸,他轻轻地吻下去,吻在石榴树上。 “可我,无法停止爱你。” “我终将走向你。” 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卡林带着搜救部队在河边的石榴树下找到了艾利希奥。他这幸运的古巴战友没有落入政府军手中,不知为何,石榴树在那晚落下了所有枝叶,覆盖在了这位浴血昏迷的战士身上,保护了他。当卡林从枝叶中挖出来时,他看到艾利希奥头上都是伤,唇角却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幸福微笑。 * 1969年,一架飞机收起机翼,降落在古巴哈瓦那的机场上。 从机场走出来一位黑人男性,拿着手中的地图,对出租车司机一阵比划,最终坐上了去往哈瓦那古巴革命博物馆的出租车。沿途他睁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这与自己国度差不多在同纬度却迥然不同的国家。彩色的西班牙式建筑让他发出连连赞叹,出租车司机骄傲地扬起自己两撇小小的胡子,明知道客人听不懂,却仍旧侃侃而谈。 卡林听着亲切的西班牙语,既开心又忧伤,不久后,他在古巴革命博物馆前下车。望着这栋恢弘的建筑,他突然不敢走进去。他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徘徊许久,最终被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的博物馆馆长发现。博物馆馆长十分热情地朝他走来。 “你好,刚克先生。” “努涅斯馆长。”卡林朝眼前的年轻人伸出手,他有些拘谨,与他这个没文化的粗人不同的是,眼前这个人是古巴前外交部部长。他很年轻,才三十多岁,这个国家真是充满了年轻有为的领袖们。 安东尼奥激动地看向卡林,不知为何,他鼻子发酸,当卡林在几个月前联系上他时,他刚从悲痛中走出来。卡林的来信让他惊喜万分,他想知道艾利希奥在非洲是怎样生活与战斗的。而卡林,在知道了发生在玻利维亚的一切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来古巴看一看。 两人一同走进博物馆,今天游客不多,安东尼奥亲自做起了导游,带着卡林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看过去。卡林最初还在照片上发现艾利希奥身影时发出惊叹,到最后却只是安静地微笑。他对安东尼奥说,原来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是的,没错,卡林。”安东尼奥对翻译小姐说,翻译小姐含笑将安东尼奥的话翻译给卡林,“不仅是这里,这个国家都充满了他的身影。” 卡林哽咽地说:“可我们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在你们的回忆里,不是吗?艾利希奥,埃内斯托,他们给了你们希望。” 卡林吸了吸鼻子,拿出手帕擦掉眼泪,说:“您说得对,努涅斯馆长,我永远无法忘记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特别是门多萨,他是我最好的战友。” “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安东尼奥垂下眼眸,微笑着说。他记起多年前艾利希奥辞去国安部要跟随埃内斯托去往非洲时,自己拉住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在逃避,而艾利希奥则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对自己露出笑容,亲吻他的面颊。 “不,安尼,我没什么要逃避的。”艾利希奥笑着说,“我只是找到了我自己。” 安东尼奥哭着挽留他,却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经下定了决心。艾利希奥离开后,他比谁都要关注刚果局势,好几次还有动身去刚果的想法。但他的身份和他曾经犯过的“错误”让他无法轻易离开古巴,更何况,他十分清楚,他需要守护这座博物馆,让那张照片不至于被撤下。 “他总是很忧伤,特别是面向乞力马扎罗山的时候,他总是微笑,可那微笑却比哭还要悲伤。”卡林站在一张拍摄于圣地亚哥的照片前,看这上面攀着卡米洛的肩膀开怀大笑的艾利希奥,说:“这样的笑容,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们。” “他没有行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铁盒子,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也爱说奇怪的话,比如变成一只豹子走向雪山,死在雪里,那个时候我很担心他做傻事。我去问过埃内斯托,可他什么也不说。他们都有秘密。我知道——”卡林看向安东尼奥,说:“也许你也什么都不会说。” 安东尼奥转身偷偷擦去了眼泪,再度看向卡林时,说:“是的,我什么都不能说,但至少我能带你去看一张照片,请跟我来。” 安东尼奥带着卡林走过展览大厅,来到二楼展览厅的一处角落,指着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张照片上。” 卡林皱眉疑惑地看向照片,说:“这上面有门多萨,还有你……” “没错,是我,那时我们还是学生,在哈瓦那大学念书。” “这个人……”卡林走进了一步,指着照片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那道身影说:“这个人……很奇怪。” “哦?为什么?” “他……很奇怪,他和你们不一样。他……他在笑。” “所有人都在笑。” “不,他的笑,和门多萨在我们那边的笑,很像,他有心事,他……他不属于这里!” 卡林惊讶地回头,激动地对安东尼奥说:“我想去见他!他一定知道门多萨为什么不开心,瞧,门多萨多崇拜他,他的眼里全是他!” “不,卡林,不……”安东尼奥突然说不出来话,他走向卡林,握住他的手,说:“这个人已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是说?”卡林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那么,门多萨是因为他的去世而感到忧伤的吗?” “也许,比这还要严重得多。” 安东尼奥不堪回答。他带着卡林离开二楼,走出博物馆,坐上了他的小轿车。卡林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他们即将去看望他们共同的朋友。 在车上,卡林明显心情抑郁,他看着窗外,独自抹眼泪,自顾自地说:“我说谎了。” “什么?” “我知道门多萨的铁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那一次在石榴树下发现他后,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打开了他的铁盒子。” “那里面是什么?” “一把枪,一把很普通的苏联枪,有些年头了。” “那是那个人送给他的。” “那个人是苏联人。” “没错。” “怪不得他总是向往雪。”卡林吸了吸鼻子,说:“我猜,那个苏联人为古巴牺牲了,门多萨难以释怀。” “恰好相反,卡林,这里有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秘密。” 卡林望了一眼安东尼奥,没有说话。在他心中,有些线索在逐渐编织,成为真相。如果那是艾利希奥的秘密,他愿意为他守口如瓶。 车行驶到了哈瓦那大学,安东尼奥即将带卡林去往他的最终目的地,艾利希奥长眠的地方。穿过马格纳礼堂,他们来到礼堂后的石榴树园里。 石榴树沐浴在哈瓦那永恒的骄阳中,油绿的叶片泛着香气,橙色的花朵比阳光还要娇艳,树下环绕大理石桌的玫瑰开得正盛,其上蝴蝶纷飞,群蜂环绕。 卡林突然想起了艾利希奥在非洲依偎着的那棵石榴树。 “他就在这里。”安东尼奥说,“我亲手将他的骨灰撒在这里。” “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这里很普通——”安东尼奥走上前去,伸手触碰树荫下冰凉的大理石桌,他笑了笑,坐在石桌旁,“来,过来坐,陪陪他,我想他应该很开心见到你。” 卡林走过去,坐在了安东尼奥对面。安东尼奥噙着股浅笑,两人归于沉默。 安东尼奥不想承认,在这里他总是会看到三个人。他仿佛就如多年前一般,站在艾利希奥身后,将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树下读书的那个人身上。而通过这个人,他又会看到所有人都憎恶着的而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憎恶的第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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