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旧厂区的楼房,如今拆了没有? 他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牛肉粉店,现在还开着吗? 还有江冉,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阿姨的病有没有治好? 他结婚了吗? 他还…记得自己吗? 梁季澄在惴惴不安的猜想中度过了乱七八糟的一晚,酒店的床很软,可他睡的并不踏实,虽然没再做什么吓人的噩梦,但依然是兵荒马乱的一夜。他梦见少时的自己和江冉,两人手拉手在江边奔跑,跑到一处码头,江冉忽然挣脱了他,转身跳进水里。梁季澄急忙也想下水,可一抬头,只见他笑盈盈站在对岸,身上滴水未沾,而眼前的一汪江水,却在瞬间烧成了火海… 梁季澄浑身汗涔涔醒过来,可能屋子太热闷的,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表,才凌晨五点。 时间还早,可他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在房间磨蹭了一会儿,六点半下楼吃早餐,又和司机通了电话,约好八点钟来接他。 七点五十,商务车准时开到酒店楼下,司机是个挺精干的小伙子,手脚利索,话也不多,帮梁季澄把行李搬上车,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不像有的话唠边开车边没完没了的找客户聊天。没有外人打扰,梁季澄心无旁骛地走着神儿,从省城回家的路他走了无数次,还是老样子,无非是路面又翻新了,加油站旁边换了新的超市。路还是那条路,回乡之人的心境却不同了,梁季澄能感觉到伴随着期待同时袭来的,还有愈发浓重的紧张。 他自知自己现在处于一种相当矛盾的状态,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的本能,离故乡越近,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他是为了江冉回来的,但一想到可能会面对的种种情形,包括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心情便倏尔从高台处跌至万丈深渊。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嗯?”梁季澄被这一声拉扯的猛然回过神来,“没事…怎么了?” “您这趟是要去女朋友家吗,”司机偏着头看了眼后视镜,“见老丈人丈母娘?” 梁季澄:“…?” 是他太久没回国已经听不懂中国话了吗?他这个结论是从哪得出来的? “您别见怪,”司机笑了笑,“我看您裤子都快抓烂了,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梁季澄脸一热,赶紧用手把膝盖的褶皱抹平,“…没有,我不是。” “我看也不像,”司机说着转了个弯,把车开上岔道,“要是去女方家拜访,哪个不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我看您带的都是自己行李。” 梁季澄像在沉思,半晌他忽然开口问道,“你结婚了?” “嗯呢,年前刚结的,”司机嘿嘿一笑,“我当时去我老婆爸妈家,表现和您一摸一样,所以才那么猜的。” 梁季澄不再吭声,但是眼底的担忧分明融化了大半。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想,既然遇见了一个成功的例子,说不定就预示着他这趟追夫之旅也会圆满而归。 想来也是可悲,好好一个硕士,沦落到需要靠这些初中生才会相信的小把戏获取安慰。不过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手段如何倒也无所谓了。 到酒店放下行李之后,梁季澄先去了旧厂区,如他所料,原先的厂房包括住宅楼已经全部拆除,变成了写字楼,周围还多了几栋配套的公寓。他从楼下的保安口中得知,当年拆迁,这里的住户只拿到了拆迁费,至于去处,政府并没有给他们安排统一的安置房。 尽管没得到具体的信息,但梁季澄的心态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他心中有股强烈的直觉——江冉没有离开,他一定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中午的午餐是在写字楼一楼的便利店解决的,趁着下午天色还早,梁季澄去了郊外的公墓给梁老太上坟,回来的路上,他意外收到了白帮主的视频邀请。 “怎么样,找到你的心上人没?”接通后下一秒,好友的大脸紧接着出现在屏幕上,毫不避讳地说,“聊的怎么样,答应跟你重归于好了吗?” “你不知道我才刚回来吗,”梁季澄摸出耳机插上,“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你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梁季澄听了他的话简直想笑,“把军方系统入侵了,隔着太平洋还能帮我找人?” “我可以在精神上支持你,”白帮主一本正经道,还比了个加油的手势,“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你联系场地和牧师。” 梁季澄笑着骂了一句,又问了他在美国一些遗留琐事的处理进程,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出租车到达酒店,梁季澄没有立刻上楼,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坐着,研究手机地图,准备去采购一些生活用品,毕竟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可能要在这长住。地图显示向西二百米有家大型连锁商超,往南五百米是本地最大的农贸市场…嗯,还是去南边吧。 虽然怎么看都是前者更合适,但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想去逛一逛。 多出来的路,权当散步了。 农贸市场这种地方向来是梁老太最爱光顾的,梁季澄有十几年没踏足过了,属于未知区域。他运气不太好,是从生肉区进场的,一进到大棚里面,先被浓烈的生猪肉味熏的皱了下眉头。梁季澄捏着鼻子,这地方有卖日用品的么,是不是得找人问问…算了,还是先买水果吧。 他四周看了看,确定市场西北角是蔬果区域,刚准备过去,忽然不知从哪飞出一个不明飞行物,直直朝他袭来,他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东西掉到了地上,又往前滚了几圈,正好滚到他脚边。 震惊中梁季澄看清了袭击他的物体,这是…一个芒果? 一个小男孩啪嗒啪嗒跑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芒果,一点不嫌脏的拿在手里,仰头对上梁季澄的视线。 …小小年纪就这么大力气,倒是个练铅球的好苗子。 “你家的芒果?”梁季澄问他。 小男孩不说话,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带我过去行不行?”梁季澄又问。 这句应该是听懂了,男孩点点头,迈开小短腿把他往自家摊位领。 货台里,一个男人背身站着,似乎在整理东西。 在离摊位三四步的地方,梁季澄停住了,他盯着那个背影,猛烈地喘息起来,仿佛刹那间被抽取了全身的力气,被利镞穿透胸膛,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栗。 与此同时,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面前的男人也转过身子,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定格在了震惊。 他们站在人声鼎沸处,就这样望着对方,久久无言。 终于,还是江冉先开了口。 “你回来了,”他笑着说,声音却是带着泪的,“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
第56章 你过得还好吗? 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梁季澄却如鲠在喉。 他该怎么回答,他过得很好,读完本科,又读了硕士,找了一份还算可以的工作,拿着不错的薪水,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站稳了脚跟,也算小小的功成名就; 他过得不好,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不惦记着回家,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得了很严重的病,差点连命都丢在那个陌生的城市… 他一腔愤懑,满腹委屈,说不出来,咽不下去,本以为早在八年的经历中消耗殆尽,没想到全部在见到江冉的那一瞬间叫嚣着升腾起来,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就在他准备将心中执念一吐为快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裤子,梁季澄顺着低头看,是领他过来的那个小男孩,一只手在扯他的裤腿。 他脑海里万千想法,几乎在瞬间化为灰烬,仿佛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感觉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的拽着他的心撕成了好几片,“这是…你的孩子吗?” “不是,不是,”见他误会了,江冉连忙否认,慌乱侧过身抹掉眼角的泪水,“是别人家的,他爸妈临时有事,放在我这…来,元宝快过来。” 男孩很听话,扔下梁季澄跑过去,让江冉替他把脸上的沾的土擦掉。 “我在这租了个摊位,”江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他没有看着梁季澄的脸,怕自己又做出什么失态的表情,“有几年了,生意还可以,没之前挣得多,不过离家近,也挺好的。” 梁季澄的心情千回百转一番,听到这个答案,断掉的心弦才被重新接上,趁着勇气还没褪去,他走近了问江冉,“你现在有时间吗,咱们…出去找个地方?” 江冉的身子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我,还没到收摊的时间,要不你等我一会儿?” 梁季澄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真的退到了一边,安静等着。 他不在乎要等多久,今天的相逢对他来说是完完全全的意外之喜,哪怕等到凌晨,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也乐意至极。 尽管人还在这儿,可是江冉的心思早已实打实地贴在梁季澄身上,他心不在焉地摆着台面上的水果,余光却在不断地揣摩。他看到梁季澄在低头摆弄手机,似乎在给某人发信息,然后又接了个电话,心情很好的样子,挂断后对着周围拍了几张照,然后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江冉突然就紧张起来。 他怎么了,是不是嫌等的时间太长又要走了,就和许多年一样,或许离开的航班就在机场等着他,只是百忙之中抽空来见自己一面,而自己竟然因为放不下赚钱让他在一边等着,生生错过了挽留他的机会… 眼看梁季澄越走越近,江冉的手像绷紧的琴弦在发抖,难道他盼了这么多年的人又要从他眼前离开,难道他要再一次失去梁季澄,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脸…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梁季澄先接上话,“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去那待一会儿,”他指了指货台里面的空地,“外面人太多了,不太方便。” 江冉愣住了,用半分钟消化了这句话,确定自己没听错,“你,你不走吗?” “…去哪儿?” “你不是…”江冉刚说出口半句,意识到自己像是在刻意驱赶对方,匆匆低下头,“你这次是回来看看的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他们俩一对一答像在听天书,显然不在一条线上,梁季澄略一思考,明白了江冉的异样来自于何处。 “不一定,美国那边的事情都差不多处理完了,”他笑了笑,“估计没个三年五载是不会走了。” 江冉猛地抬头,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喜讯,眼里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光彩,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表现的太过夸张,已然全部暴露了心境,只能找补似的轻咳一声,“那你…先进来吧,这有椅子,你坐。” 那把椅子其实是江冉从旧货市场捡来的,原本是小孩子用的尺寸,以至于梁季澄缩坐在上面看起来十分可怜,一双长胳膊长腿像是无处安放。江冉偷偷的向后瞥,他正在跟小元宝玩拍手心的游戏,故意反应的很慢假装输掉,逗得男孩不停的笑…以前的梁季澄可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江冉的思绪像被拉回了很久以前,仿佛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穿越时光向他走来,但是他的相貌又没有变,轮廓依旧挺拔而英俊,像一幅精心雕刻出来的人物画,光是坐在那里就一个人屏蔽了所有,和周遭混乱不堪的环境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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