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一盏盏擦过车窗外,在周为川轮廓立体的侧脸上落下光影分界线。 他讲这通电话时没什么表情变化,即便对面很着急地抛来一连串问题,语气颇有质疑的意思,他也只会顿一顿,等对方冷静下来,再吐字沉着地回应。 对方还把他的名字叫成“周为(四声)川”,岑樾知道他很不喜欢。 “目前阶段的测试验证已经完成了,可以保证下周挂飞,年后按照原计划,把弹打出去。” “是,这是我干了两年的型号,出了问题当然由我负责。”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周为川之前模糊地否认了自己对这份工作抱有“情怀”,但岑樾还是觉得他心里有。 有时候他看着周为川站在喧闹居民区的身影,会自动为他补充一幅沉静、也陈旧的画面。 周为川将第一堂航天科普课上成了诗词课,他想一定和这有关,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总觉得周为川像仗剑前行的侠客。 周为川说,“东风”系列导弹覆盖了陆海空,能够完成洲际投送。 他说,“东风”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东风,是“碎盏拔剑斩东风”的东风,也是“把酒祝东风”,向东风祈祷,让“东风”使命必达。 于是才有了岑樾心里的那副画面:侠客淋着黄昏的细雨来,沿着一条路走下去,义无反顾,直视前方,心是旷野天涯。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时,岑樾还在走神。 “周老师辛苦了。”他凑过去亲周为川的脸颊,难得这么乖巧安静,不过很快被周为川捏着下巴,换成了一个深吻。 长假第三天,和往年一样,周为川坐上回济平的高铁,车程五小时。 济平是县级市,再早些年,城市规划没那么多层次和讲究,济平就是个被农村包围的县城,被叫做济平县,到现在也有许多人习惯称之为“济县”。 两年前,济平市通了高铁,在那之前,周为川每次回来都要坐满十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在仅有一间简陋平房作为候车室的“济平站”下车。 下午五点,周为川从市郊新修的“济平西站”下车出站。 由于位置偏,市里的公交线路基本不抵达,不少出租车在这里招揽生意,一口一个“大哥”、“老板”,坐不坐车,到国耀商厦二十五块钱,到科技园十五块钱,一口价。 ——国耀商厦是济平市的中心,科技园则位于刚刚起步的开发区,这两个地方是大多数西站客人的目的地。 周为川上了一个年轻小伙的车,小伙管他叫老板。 “老板上科技园么?” 小伙似乎对此胸有成竹,不等周为川回答,已经踩了油门,朝那边开。 近几年,有几家国企相中了济平西郊的地皮,准备将工厂迁到这里,因此常有企业高层前来考察,谈生意,小伙大概是把周为川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了。 周为川报完地名,小伙挺惊讶,“嗬”了一声,赶紧调头,朝反方向的国耀商厦开。 和上次回来相比,老济平市区没什么变化。 商店、餐馆、文印店、五金店……无规律可循地排列着,唯一一家琴行还在原来的位置,招牌重新装过,配色和字体依旧按照原来。 可能再过二十年,这里也是一个样子。 到地方时,天将将擦黑。街边有家店叫“旭日百货”,周为川推门进去,径直走向烟酒柜台,敲了敲玻璃。 老板身材魁梧,留着标准的寸头,穿件发皱的T恤,正瘫坐在柜台后面看游戏直播,闻声抬起头。 看清来人,老板一句“欢迎光临”收了回去,连忙从躺椅上起身:“川哥回来了啊。” 罗旭和周为川同岁,两人到高中之前都是同校同学,曾经打过架,见过血的关系。作为这一片有名的刺头,罗旭若不是真的心服口服,断不会这么多年都管周为川叫哥。 周为川微微颔首:“嗯,老样子。” “好嘞。”罗旭从身后的货架上拿了瓶本地产的白酒,又拉开烟柜,摸出盒最角落的红双喜。 “川哥这回待几天?” 周为川拿出手机,扫了柜台上贴的二维码:“有个侄女结婚,参加完婚礼再走。” 罗旭知道不收他钱不行,也没推脱,只笑道:“哦我知道……周孟芸么?她老公和我小弟是技校同学,现在在橡胶厂干活,人挺好的,能踏实过日子。” “两家也早就认识,像那个词叫什么……挺门当户对的。” 钱转过去了,周为川问:“店里生意还行?” “嗨,就那样,说不上好不好的。”罗旭瞥一眼扔在旁边的手机,直播画面还在继续。他摸了把头发:“开这地方不就赚点周边住户的零钱,没啥大生意。” 离开济平十七年,周为川和这里的旧识早已失去共同话题,一两年见一回,能聊的无非是这些,偶有家长里短可说,不行还有面上的寒暄。 他没再继续起话头,拿起酒和烟:“走了。” 罗旭“欸”了一声,从柜台后面追出来:“这两天啥时候有空,请你吃饭啊川哥!” 拉开门时,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锋利。 周为川把烟揣进兜里,单手拎酒瓶,没有回头。 老县城特点鲜明,越靠近中心,房子越旧。国耀商厦听来风光,实际上旧得连窗玻璃都快掉光,里面只剩小商品一条街还在营业,外挂式电梯停在楼层中间,已经很久不用了。 周为川长大的地方就在国耀商厦背后,几栋四层砖房组成的职工小区。 没人能说上来它是哪个厂、哪家公司的职工小区,这里的住户一直很混乱,但往往一住就是二三十年。 当然,也有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的。 十年不住人了,家中早没有人气儿,只剩光秃秃的几件家具,都用塑料布罩了起来。周为川打开窗通风,简单将卧室收拾了出来,又回到客厅找烧水壶。 拉开柜门,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堆在里面:旧电视、VCD机、碟片、铁皮茶叶盒…… 他挪开两只盒子,将压在下面的电源线抽出来。 水壶有些年头了,烧水的动静很大,它在角落闷声尖叫时,岑樾的电话打了进来,周为川走到窗前接听。 “到家了吗?” “到了,刚收拾好。” “吃饭了没有啊?” “还没有。” 楼下夫妻吵架的声音传上来,周为川听到电话那头悠长的汽笛声,问岑樾在玩什么。 “在坐丛林小火车,我……” 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中英混杂的说笑声,过了几秒,电话直接断了。 热水壶发出尖锐的提示音,随后骤然沉寂,只剩下开水的翻滚声,周为川放下手机,走上前拔掉电源。 墙上的插座留有焦黑的痕迹,再往下,两块布满裂纹的瓷砖。 那是周为川十八岁那年用膝盖砸碎的。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鱼类动物一样,具有一种洄游的习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一个水域,沿原路线游回到原栖息地,又或者说,故土。 只是人类的行为动机要更加复杂,故土存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提供正向依恋,永远温柔召唤。 周为川正要倒水,窗台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岑樾拨回来的电话。 墙上的挂钟早已停转,他回过头,房间仿佛忽然之间被一分为二,割裂出他的过去和现在,摇晃和稳定的,迷茫和自洽的,十几岁和三十几岁的周为川。 第30章 济平的初秋比北京要冷上许多,也很难称得上是美丽的季节。 天色总是阴沉,风总在刮,尚未枯黄的叶片打着转落下,躺进土里,提前干瘪。 和往年一样,周为川带着酒,在清晨时分前往墓地。 每次回来看父亲,他都鲜少会开口说话,只会将带来的酒放下,无言地站在墓碑前。从儿时到现在,他们之间一向是沉默的。 “爸,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四周再次沉入纯粹的冷寂,他垂眸望着碑上的字,立在风里良久。 回去的路上,他绕路去了护城河,在堤坝上点燃一支红双喜。风刮动着长风衣下摆,他始终站得笔直,一口接一口地抽完烟,然后离开。 再隔一天便是周孟芸的婚礼,在汇丰饭店办。 饭店的婚宴厅有种十年前的风格,各种代表喜庆的装饰品堆放在一起,台子上铺着红地毯,音响摆在两边。说白了就是土,但在济平,这里也算还不错的地方了。 周为川和老家的亲戚联系不多,他去北京上大学那年,周孟芸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这些年也没有接触过。 吃席按亲疏分桌,他不应该坐得太靠前。 然而他进了汇丰饭店,刚在迎宾处登记了份子钱,就有人前来迎他,招呼他坐周孟芸娘家那桌。 他说不合适,刚好看到罗旭,便在同桌的空位坐下来。 后来开席了,周孟芸的父亲,也就是他堂哥,笑容满面地来邀他同坐,话还没说几句,自己先干了一杯酒,他只得答应。 新人来敬酒时,周为川被着重介绍。 周孟芸身材瘦小,一双大眼睛在脸上显得不成比例。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影楼租来的大红色长裙,怯生生地叫过周为川小叔,站在一旁不说话了。她丈夫迅速接过话头,一个劲儿地套近乎,最后还硬是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 席间,一拨接一拨的亲戚来找周为川喝酒,有的他都没见过,介绍了也对不上号,他既没拒绝,也没表现出热情。 周为川眉眼锐利,敛起温和、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这些人多少怀着点攀亲道故的心思,并没有因此退却,依旧迎上来敬他酒。 因为不清楚他在北京具体做什么,叫老板,叫周总,连叫老师的都有。 “周总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就是和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啊。” “这谁还能看出来是在咱济平出生长大的,啧啧……” “周老师,你一个人在外面奋斗辛苦,逢年过节也多和我们这些亲戚走动走动,不管以前有啥矛盾,过去之后也还是一家人嘛。” 周为川笑了笑,不置一词,很给面子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和他给父亲带的酒是同个牌子,济平人都喝这种白酒,本地产的,便宜,口感喝得惯,他父亲周国峰生前每天都要来上一杯。 离开济平许多年,周为川仍记得这酒的滋味。 没有人能从县城里干干净净、一身轻松地走出来,一个人的身上,总是背着父辈留下的编织袋。 二十年多前,国耀商厦还是济平最繁华的坐标。 商厦一层有家书店,除了卖书、杂志和各种音像制品之外,还有个书架是专门用来租赁图书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书,老板不怎么管,就有人不花钱租,日日泡在这里看。
58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