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瑞至今还记得艾利亚斯那双眼睛,如深海一般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卷没他所有的生机。 “加入‘绵羊派’后,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真的希望他消失。” 兰瑞闭了闭眼。 他沉默地接受着前辈的授勋,演讲、祝福、采访都如蚊蝇一般在耳边聒噪不休。艾利亚斯的质问就像一把匕首,要生生掏出他的心来研究。 然而这沉默也只能持续十数秒。 在艾利亚斯不可逃避的威压下,他难以抗拒地张开了嘴。 “有。”兰瑞说,“知道真相后,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为了人类,心甘情愿地消失。” 郁郁身后带着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兰瑞起初并没有在意。那人还穿着首都军校的校服,他猜测那只是军校派去东部实习的学生,恰好跟着郁郁出勤而已。 但等二人走近,兰瑞摆出他习以为常的笑容,热情而不失距离感地伸出手去:“郁中尉,有幸和你合作,我是兰瑞·法雷尔,希望我们这次交流顺利……” 他的目光平等地分给郁郁和她的同伴,而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兰瑞的笑容僵住了。 郁郁大力地握住他的手,用力甩了两下。 兰瑞回过神来,听见郁郁冷冰冰的答复:“交流顺利。” 兰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要和郁郁接洽,但除了联考时借由林逾产生的那点交集,他在之后的三年里和林逾队友其实毫无联络。 可是兰瑞做梦都不敢想,他居然能在郁郁身边看到和林逾如此肖似的人。 太像了。 兰瑞几度张开嘴,一向运筹帷幄的神情第一次出现裂缝。 他犹豫着想说什么,眼神悄悄往林逾的身上飘,却始终不敢发出声音,只好默默转过身去:“薛少校特意嘱咐我,接到你们之后,第一站要去‘若怯’的墓园。” 郁郁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接着挡住兰瑞的视线:“法雷尔中尉,辛苦你带路。” 林逾也在观察兰瑞,他确信兰瑞没有忘记自己的长相,但这副表现,多半是把他当作了克隆人或者仿生机械人之类的产物。 在兰瑞眼中,末日是因他这个“降落坐标”的存在而降临的,而天灾之所以消失,也都是因为他的消失。 林逾不在乎他怎么想,也懒得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索性就这么跟着二人。 倒是郁郁的保护姿态相当明显。 她几乎肉眼可见地把林逾死死护在身后,作为女性,郁郁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当然足够高挑,但要彻底挡住林逾,只靠她的体型的确有些为难。 可能在郁郁眼里,他就像个时刻都可能红杏出墙的笨蛋,所以才需要被她这样严防死守。 不过看看兰瑞确实时刻想偷看他的眼睛,郁郁这副态度……好像也合理? 墓园果然和之前乱糟糟的一片坟头全然不同。这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整修得相当完善。 以郁尔安的坟墓为中心,四周“若怯”成员的坟墓有序分布,每个人的墓碑之后,都种着一枝柳条。 但据其他的幸存成员所说,这里大部分的坟里都不是亲人们真正的尸骨。 历经惨烈的战争和原始环境的侵蚀,它们大多只能聊以慰藉,而在墓园之外,还树着一座小小的坟头。 碑前插一把短刀,碑后却没有柳枝。 郁郁的眸光暗了暗,侧头对林逾介绍:“那是‘那个人’的。” “那个人”迄今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他那短暂的生命仿佛只是为了给“若怯”鸣冤。 “为什么他的坟后没有柳条?” “大家说,在坟后插了柳条,亡灵就会不舍得离开。但是在这里没有人特别怀念他,不能让他耽误了轮回。” “那又何必为他留一座坟?” 郁郁的嘴唇颤了颤,低声说:“我答应他了。” 林逾眼波微动,忽然一滴露珠从宽大的叶片垂下,重重砸向郁郁的肩头。郁郁并不在意,但被林逾一把拉近,和那颗露水擦身而过。 林逾压低声线,趁机贴在她的鬓边低语:“我会活很久,你是知道的吧?” 郁郁微怔,听得兰瑞在旁尴尬地咳嗽两声。 就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他们一男一女的确有些过度亲近了些,只是林逾一向不拘小节,在这方面总是显得迟钝,才毫无这种自觉。 “你们是……”兰瑞刚刚出声,也自觉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于是话锋一转,“这里就是‘若怯’的陵园,如果想去祭拜谁,我可以在园外等你们。” 郁郁看向那片庄重大气,却陌生得毫无真实感的陵园。那些土下的确埋葬着她熟悉之人遗留的物品或尸骨,可是碑上刻满的名姓却不再是她顺口的“陈奶奶”、“高阿姨”和“张叔叔”。 那些郑重其事的名字好像一瞬间把她和故人的距离拉远,即使碑后柳条迎风招展,仿佛在欢迎她的到来,郁郁还是僵在原地,不敢靠近寸步。 “我会活很久。”林逾接着说,“久到你们所有人都朽烂,我有大把时间亲自给你们堆砌坟墓,插满柳条,让你们的灵魂始终有一个去处。” 郁郁怔忡着看向他,兰瑞也神色复杂地望了过来。 “即便你死了,我也会一直铭记你、怀念你,这份思念足够和天地同寿,我活多久,你就会被我记住多久。” 林逾拉过郁郁的手臂,一起向陵园走去,“不信的话,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向家人们发誓。” 即使郁郁不说,他也能猜到她长期的不安来源何处。 她是郁家的幸存,是狼群的幸存,是“若怯”的幸存,后来也是队伍里的幸存。 对郁郁而言,死亡和危险都无可畏惧,最可怖的事反而是“幸存”。 幸存意味着她要一次又一次送走熟悉的人,一次又一次告别自己原本的身份。 独立有主见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人世间这样多类型的人格,不能强迫每一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存亡。 而郁郁就是那样感情迟钝,却比任何人都要轰轰烈烈的类型。 “幸存”于她,是一种遗弃。 不仅仅是熟悉的人就此离开,更多的是被迫脱离熟悉的组织之后,郁郁会陷入对自我认知的迷茫。 没有狼群,她就做不好野兽; 没有郁尔安,她就做不好女儿; 没有林逾,她也未必能发挥出在林逾队伍里那么高水平的侦察才能。 这或许不是好事,但郁郁选择了这样的自己,这份选择也同样可贵。 林逾会尊重所有家人,也会尊重家人的所有。 所以他对郁郁,也只对郁郁,才愿意给出这份“会活很久”的承诺。 看着林逾和郁郁朝向郁尔安恭敬伏拜的背影,兰瑞有一瞬间福至心灵。 一种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底,他的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几乎就要向林逾的方向伸手,发出自己内心的疑问。 然而也是那一瞬间,他对艾利亚斯的回答再次响在耳边。 “知道真相后,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为了人类,心甘情愿地消失。” 他没有撒谎。 他也不想再撒谎。 即使和谢泓林茜夫妇联手,兰瑞也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 他们更倾向林逾能平安无事,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兰瑞当然也不吝啬自我的牺牲,但他真正所求却不是单纯的林逾存活或林逾死亡。 他想要人类存续。 而人类存续的代价是失去林逾。 于是他的底线就仅仅变成了,希望林逾死去之前能洞悉真相,希望林逾是心甘情愿地赴死,而非因为亲友被要挟才迫不得已。 ——可他就是希望人类存续的。 兰瑞从未背叛他的同胞,所以他的一切行径都被官方施压隐瞒,既往不咎,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他的确背叛了他的友谊,所以面对那人的背影,千思万绪却都不敢出声。 林逾和郁郁祭拜完毕,兰瑞低首沉默地等待着,等到林逾从他面前走过,飘拂的长发和从前毫无差别。 以前林逾就是用这样的发尾逗他鼻尖; 就是在客厅里梳头,落下一地难扫的断发; 就是披着一头湿发,嬉皮笑脸让他帮忙吹头…… “法雷尔中尉,”他听见林逾叫他,这是林逾今天第一次和他对话,“带我们去下个地方吧。” 兰瑞把军帽的帽檐压得更低,投下的阴翳藏住眼底情绪。他颤抖着手,也颤抖着声音:“好。” 顿了顿,兰瑞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贵姓?” 林逾应声望了过来。 他脱下自己的军帽,笑一笑,微微倾身:“免贵,姓林。” 兰瑞点点头,喃喃说:“是,林同学……我叫兰瑞·法雷尔,以前也是首都军校的学生,我是去年毕业的指挥系……” “我知道。”林逾打断他的话,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睛和兰瑞静静对视,不带一丝情绪地重复了一遍,“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法雷尔中尉。” 兰瑞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曾经是心有灵犀的挚友,是一个眼神就能配合默契的知己,他的矛盾、他的迟疑、他的所有小心思,林逾一定早就洞悉彻底。 “你是觉得重新修葺墓园的人不是自己人,所以对这些坟墓没有归属感吗?”林逾转过头和郁郁说话,“但这些坟墓本来就只是载体,要我说,亡者真正的坟墓是在活人心里。” 郁郁问:“为什么?” “如果我思念某人,希望TA活着,无论我走到何地TA在我心中都是活着的。但如果相反,即使TA真的苟活于世,又与我有何相干呢?” 连郁郁都听懂了林逾的弦外之音,她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兰瑞,跟着林逾的话语点点头。 却听兰瑞颤抖着声线发问:“万一希望他死去,可同时也是思念着的呢?” “……”林逾安静地看他一会儿,答,“说不定对方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情,为了你的安全,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吧?” 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 林逾真的不意外兰瑞的抉择。 他正是被兰瑞勤奋踏实,又正义凛然的性格吸引,人类需要兰瑞这样的军人,而兰瑞也没有愧对他的同胞的期待。 直到最后一刻,兰瑞既没有为了私情背叛同胞,也没有为了立场要挟旧友。 这就是林逾最熟悉的兰瑞。 正直到有些迂腐,感性到容易坏事。 所以一切都尘埃落定。 恩仇相抵,才是他们关系的最终定义。 杨全恩这辈子没做过这么气人的任务。 东部星域派来的这帮新兵根本不懂南部地形的复杂,偏偏他一口气带走了十二个人,活像个带小孩春游的幼稚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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