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最好的拒绝,上级了然,迅速交接了任务内容便不再勉强。 在郁郁离开后,上级揉了揉眉心,准备再度埋首公务。 却听见办公室的公用光脑传出视讯提示,接通后,光子屏幕上浮现出亲王陆枚的脸。 “郁郁的交流任务,本王要加派一个军校生和她一起。” 陆枚顿了顿,接着说:“他的身份你无需过问,只需要知道他是本王的人,不会伤害郁郁。这件事也不必告知郁郁。” “不必告知郁郁是指……” 话到一半,对于“军校生”的身份忽然有了猜测,上级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看着陆枚耳尖隐隐的红晕,知道不能拆穿殿下的倔强,他便清了清嗓:“遵命!” 本次交流任务共计派出十三人的团队,大多是刚毕业的新兵。 郁郁作为中尉,在团队中军衔最高,刚刚登上航空器就见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向她行礼。 “郁中尉,这次任务的具体分组请您过目。” 郁郁不是指挥系,不具有决策权,但她的意见也不能忽视。 郁郁接过同事递来的文件,余光扫过众人脸庞,正想低头翻阅文件的动作一顿:“队内有指挥系?” 具体分组这种工作通常会由上级直接安排,或者交给队内的指挥系。 但她一眼扫去,发现都是些熟面孔,印象里并没有指挥系的存在。而如果是上级定下的分组,应该更早就会告知她的。 果然,同伴咳嗽一声,道:“是有指挥系,但不是咱们军区的。” 郁郁皱眉问:“哪个军区?是第六军区的接洽队伍吗?” 她一边问着,翻开文件,却听见众人小声的窃笑。 不等郁郁反应过来,不远处背对她的沙发上有人爬了起来,双手扶着靠背,慢条斯理把下巴一搭:“怎么啦,是我制定的分组不合理吗?” 郁郁浑身一僵,怔怔抬起头来。 只见林逾的黑色长发披满肩头,军帽歪歪地在脑袋上一扣。 他像是刚刚睡醒,眼中水光潋滟,侧脸还残留着趴睡留下的红痕。 郁郁疾步走近:“您不是和艾利亚斯……” “小美把我抢走咯。” “可您怎么会回到东部星域?” “因为听到你和上级的对话了。” 郁郁反应几秒,还是一脸不解:“什么对话?” 林逾却噗地笑了出来:“你不该先生气我偷听你的隐私吗?” 郁郁却一本正经:“指挥这么做,当然有指挥的理由。” 林逾被她彻底逗乐了,但面对这么纯良的郁郁,他也开不出太过分的玩笑。 因此笑了一会儿,林逾擦去眼泪,对郁郁勾勾手指,郁郁立刻顺从地倾身靠近。 “我来陪家人去看家人。” 说着,他对郁郁眨眨眼睛。 郁郁浑身绷紧了站在原地,好一阵,她终于扬起一抹生疏的笑。 效仿林逾,郁郁也眨了眨她的单眼:“我很乐意。” 郁郁的情绪鲜少外化。 事实上,她本来也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郁尔安就猜测过,是不是因为她被狼群养育长大,以至于心眼实在得就像野生动物。 开心、悲伤、愤怒、焦虑,她的情绪都很分明,很少有复合的或者难以言明的感情。 可是扯上林逾就会大不相同。 听说林逾死讯的那一刻,郁郁只感觉颅内嗡嗡的尖啸,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噩耗,即使身边已经炸开无数急切的质问,包括艾利亚斯在内,所有人都乱了分寸。 只有她呆呆地坐在病房里,还在竭尽所能理清自己的情绪。 她自己没有死,人类没有毁灭,埋葬着郁尔安的故土也未受侵扰。 ——这诚然是值得开心的事。 可是指挥消失了。 答应过要作为家人永远陪伴的指挥消失了。 于是悲伤、愤怒、焦虑、迷茫等等一系列情绪瞬间冲溃了她的理智,郁郁花费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些情绪,最终酝酿成她生平最最陌生的感情——“恐惧”。 她不害怕死,也不害怕人类毁灭。 那一刻却害怕起“独行”。 尽管她明明自从降生,就一直经历着数不清的生离死别,也早该习惯了独行。 “郁中尉,请问您对林逾之死是怎么看的呢?” 这个问题平等地逼迫他们四个人一起面对。 郁郁听到其他三人的回答。 艾利亚斯用礼貌而疏离的口吻答:“无可奉告。” 克洛维斯则用红通通的眼睛死盯对方,一个字音也不发出,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凸起的青筋。 陆枚也红着眼,但他一如既往地倨傲,并答:“滚。” 媒体的长/枪短炮于是朝向了她。 郁郁沉默几秒,眼神从队友脸上一一扫过。 她看到悲恸、看到自责、看到愤怒,并意识到自己正前所未有地共情着这些感情。 她和其他三人感受着同样的心情。 这都是因为林逾成为了他们共同的纽带,而他们同时失去了林逾。 “我很害怕。” 郁郁说。 记者疑惑地皱了皱眉:“害怕?您害怕什么呢?是害怕遇不到林指挥那样的新指挥,还是害怕这次事件带来的舆论压力?” 郁郁回答:“……我只是害怕失去指挥。” 她只是害怕失去林逾。 那个初见时就替她藏下刀光的少年; 那个笑吟吟对她说欢迎入队的少年; 那个从狮群里拎回暴走的她的少年; 那个走进深林,和她并肩偕立,笑对「未羊」、「巳蛇」和“郁尔安”的少年。 如果失去这样一个人…… 就像失去了生命里所有的惊喜和奇迹。 林逾的分组里,郁郁和他分在同组。 落地后,薛斯明在办公室亲自接见了他们。看到混迹在人群中低眉顺眼的林逾,薛斯明眉梢微抬,但没有出声。 等到郁郁和其他人都退出办公室,薛斯明才开口叫住:“林逾少校,你要和他们一起行动吗?” 林逾应声止步,回头:“怎么了?” “……我只是想你死而复生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告知全体公民比较好?” 林逾弯了弯眼:“我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但目前还希望少校帮我保密。” “是不想被媒体打扰吗?”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话已至此,薛斯明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注视林逾一阵,终究无可奈何地扬起一抹笑:“你经过的每个地方都有很多人在等你,南部星域也是如此。” 林逾愣了愣,站定一笑,端正姿态向他行了一礼。 薛斯明默默看着,忽然也从办公桌后站起,弯腰弓身,深深地向林逾一礼。 “欢迎回来,林逾同学。” 走出办公室,廊外天光倾泻,郁郁抱臂倚在墙边,听见林逾的脚步,立刻侧头望了过来。 她像世上最忠诚的影卫,片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指挥。见林逾神色轻松,郁郁也悄悄松一口气,快步迎上前来:“指挥。” 她还是习惯叫林逾“指挥”。 尽管他们已经不再是队友,甚至林逾现在都算不上在役军官。但郁郁这么叫了,林逾也没有任何的异常反应,只是笑嘻嘻点头答应:“联系上和我们对接的长官了吗?” 郁郁的表情微微有变,迟疑片刻,道:“其他组员都出发了,和我们两个对接的是两名南部长官,其中一人已经抵达集合点,发送了集合信号。” “另一个呢?” “另一个提前接走了其他组,好像很着急做出成绩的样子。” 南部星域地势复杂,稍微迟到也很正常。林逾没有太在意这个迟到的“长官”,举步向前:“那就集合去吧。” 郁郁半晌没动:“指挥!” 林逾已经走近了下楼的楼梯口,应声回头:“怎么了?” 郁郁这样为难的表情实属罕见,从前她都是有事说事的性格,林逾颇有几分稀奇。 郁郁低头沉默了几秒,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不觉紧了紧拳,压低声线道:“指挥是为什么来南部呢?”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啊。” “……如果只是为了我的话,我希望指挥现在改去其他分组。” 林逾歪了歪头:“为什么?” “我和指挥还有很多机会见面,但是……” 郁郁话未说完,却被一阵急促的视讯提示音打断。 她看了看闪烁绿光的光脑,又看了看林逾,在林逾眼神的默许下,还是接通了通讯。 于是林逾和她一起听到了那道最熟悉不过的嗓音。 “抱歉,我看你的定位一直在办公区域,担心你是遇到什么程序上的问题,所以已经过来办公区域接你了。”青年的嗓音低沉温厚,带有稳重的客气,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你在C13栋吗?现在可以下楼,我就在楼下等你,郁中尉。” ——兰瑞·法雷尔。 他不知道郁郁身边还有林逾。 他不知道林逾已经重回人世。 林逾放眼往廊下望了望,果然在楼下站着一道颀长身影。相较三年前,他的背影显得更加宽厚可靠,衤果露在外的皮肤黑了些许,棕色的短发也变长了,垂在后颈,像一小撮温顺的狼尾。 “你想让我避开他吗?”林逾用气音发问。 郁郁踌躇着点了点头,简短地回应兰瑞一句“收到”便挂断通讯,也和林逾一样看向楼下笔直站立的兰瑞。 “西部星域也好,东部星域也是……遇到法雷尔的话,指挥就容易感情用事。” 林逾无法否认。 他也不是生来就全知全能,甚至现在的他也谈不上全知全能。他有自己的私欲和缺陷,无论是联考还是现在,他都不忌以死亡去换取在意之人的幸福。 兰瑞的确是他曾经的在意之人。 “还是下楼吧。”林逾说。 郁郁咬咬牙:“但是——” “但是,在陆隐派人拦截航空器的时候,是他救了你们,对不对?” 郁郁也无法否认。 那时兰瑞挽救他们的迫切不是演戏,他是真的不希望他们落到陆隐手里,成为皇室要挟林逾的工具。 可这更显得兰瑞此人不可理喻,毕竟他明明是希望人类幸存的一派,那份赤城也不像作假。 林逾低低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极冷漠:“我和他这辈子都分不清恩还是仇,但也只有恩或者仇了。” 说着,他走下楼梯,回头对郁郁灿烂一笑。 笑意明媚温暖,好像一切都还像刚组队时一样:“走吧,别让他等太久了。” “兰瑞·法雷尔,我只有一个问题。” 授勋那天,作为校友来到毕业典礼的艾利亚斯如此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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