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屋外,床上睡着人,被单鼓起一团。 风吹得树枝摇曳,池愿睡不安稳,翻身,半张脸埋进枕头中,眉头紧皱,眼角滑落一滴透明眼泪。 熟悉的阴雨连绵天,池愿梦见了外婆。 那是一位连手心褶皱都写着慈祥的老人。 五岁之前,池愿都和外婆住在一起。 小孩子不记事,但那是池愿为数不多温和的回忆,足够刻进生命融入血液,他不想忘,常常回忆,便强行留下这段过往。 老人早年当过知青,下农村住过几年,身上有农耕文明的朴实,小时候的池愿很喜欢和外婆待在一起。 外婆在时,家里的小花园一边种月季,一边种应季的蔬菜。 蔬菜的种类池愿记不得,记忆里,花园一边是红色,一边是绿色,没有美感可言,但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外婆在花园里给他讲故事,唱歌哄他,亲手做了一把小铲子,教他松土、施肥、浇水。 他可以看见植物从一粒种子埋入土壤,到破土而出长出果实。 那是他最早知道,成就感和满足感到底是什么。 外婆会用采摘下还带着露水的蔬菜为他做一顿好吃的饭菜,会摘几朵盛开得艳丽的月季插在摆在餐桌中央的花瓶里。 从外婆身上,池愿体会到了优雅和朴实最大程度的融合。 涨水蛾也是外婆教他认识的。 老人说:“涨水蛾飞进花园,就是要下大雨啦。” 小池愿盯着她,嘴里含着半块小饼干,眨巴眼睛问:“为什么呀?” 外婆笑眯眯告诉他:“因为它是大自然的信使呀。” 后来,从教科书里,池愿才知道,不是什么信使,只是因为下雨天,空气里湿气加重,有些昆虫飞不起来而已。比如农村常见的涨水蛾,比如蜻蜓。 老人用充满浪漫童话色彩的词句,带他认识世界,教会他真理。 池愿想过,要是没有外婆的照顾,失去引导的他可能长不成这样。 可惜外婆太好,人间太糟糕,上天不忍外婆在人间受苦,早早把外婆召了回去,留他一个人在孤独的人间。 外婆去世那天刚巧是清明,毛毛雨沾湿睫毛,扰乱了池愿看向外婆遗照的视线。 彼时的池愿还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他看见穿着黑衣服的人来来往往,外婆的照片前放了几排白色的菊花。 他想把菊花全都丢掉,他想告诉所有人,外婆不喜欢菊花,外婆喜欢月季。白色不衬外婆,红色最好了。外婆穿红色的衣服,特别好看。 可他说不出话,只要一张嘴,眼泪就会不受控制流出来。 他听见好多人让母亲节哀。 节哀…… 外婆说,节哀过去是在葬礼上才用的词语。 于是他知道,这是场葬礼。 这场葬礼埋葬的,是他慈祥温和的外婆。 他再也没有外婆了。 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佝偻着腰,在阳光明媚的下午,轻轻把午睡的他摇醒,喂他一块刚出炉,但被细心吹凉的小饼干。 他不是一开始就没人要的。 他还有外婆。 外婆去世,他也就没有家了。 往后数年,每次清明,他都会去外婆墓前待一会儿。 他没什么话要讲,也没有开心的值得纪念的事分享。与其说是他去陪外婆,不如说是一年到头,他能找个由头,回到五岁那年,当一个有外婆庇佑的小孩。 池愿没有预兆地睁眼,梦中老人慈祥的面庞被烟灰色墙纸替代。 他愣了会儿神,起身拉开窗帘,亮光刺了下眼睛,最后一点儿梦境留下的旖旎消散。 玻璃蒙了一层水雾,晨起微冷,池愿没站多久,回到床边,从枕头下面翻出手机,发现沈修沅六点给他发的消息,让他起床后记得下楼吃早饭。 难过的,憋闷的心情被抚平,池愿打字,说好。 他洗漱好出门,发现门口站着昨晚见的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见他,露出笑容:“小少爷醒了,早饭备好了,需要现在用餐吗?” “可以的。”池愿说。 老人点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在前面带路。 池愿百般感慨跟在后面,有点儿受宠若惊。 这待遇,跟古时候的王公贵族一样。 从三楼到餐厅,池愿走了快六分钟,他坐下那刻,桌上的早餐刚好上齐。 沈修沅住在几千万就能全款买下的公寓,每天忙忙碌碌谈合同谈合作,池愿以为他和池御锦一样,是凭借自身实力白手起家,一步一脚印地做大做强。 结果本家这么有实力。 是他眼光狭隘了。 一块价值连城的珠宝,不经过仔细保养,终有一天会失去原本的色泽,变得一文不值。 人也一样。 沈修沅就不是普通富裕家庭能培养出来的宝贝。 吃饭时,十几个佣人在一旁守着。池愿草草咽下一碗粥就说饱了,在老人的带领下回到房间。 门关上,池愿松了一口气。 他不习惯被事无巨细地伺候,有种拉屎还需要别人递纸的不自在。 还好昨晚吃得多,早饭少吃点也不会挨饿。 三天假期,各科老师跟作业狂魔上身一样,疯狂布置作业。这科两张,那科两张,堆起来就成了一堆纸做的小山。 池愿从行李箱翻出十几张卷子摆在书桌上,挑出理综科的试卷,用手机计时,开始闷头做题。 没做两道选择,房门被人从外敲响。 池愿按停计时,走过去开门。 老人托着一个餐盘,微笑道:“小少爷,离午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少爷怕您饿,特意阿姨给您做了甜点。” “谢谢。”池愿接过餐盘,“我该怎么称呼您?” 老人笑着,客气道:“跟少爷一样,喊我管家就行。” 池愿点点头,“好的。” “小少爷是不是不习惯?”老人被岁月洗刷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他礼貌注视着池愿,告诉他,“整座山都是沈家的,所以沈家日常的行事作风会比较夸张,这都是正常的。”
第81章 心意 包装精致的安息花放在墓碑前,沈母朝着墓碑鞠了一躬,余光看见跟在她后面,神情冷淡在敲手机的儿子。 她知道,沈修沅对这些早逝的亲戚没太多情感,直系亲属早就祭拜完了。只是碍于沈父,再不耐心也得一直跟着。 “老公。”沈母抓住沈父的衣袖,垂下目光,低低道:“我脚不舒服,你帮我把准备好的运动鞋拿过来吧。” “都说了别穿高跟鞋。” 沈父立马蹲下来,手指撩开沈母的裤脚,脚踝果然红了,他皱皱眉:“疼不疼?” “有点。”沈母后退一步,伸手摸了摸沈父的头,依旧撒娇,“我错了,老公帮我去拿一下鞋子嘛。” 岁月不败美人,沈母母家在江南,年轻时美如出水芙蓉,如今年近近五十,皮肤依然光滑细腻,眼角不见皱纹,眉眼如初,花期未过。 沈父向来惯着她,听话地朝一旁侍奉的佣人走去。 支走丈夫,沈母走到沈修沅身旁,一点儿看不出脚痛,一边观察沈父的动作,一边压着声音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沈修沅淡淡道:“公司的事。” “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沈母神神秘秘用手捂住唇,“因为池愿吧。” “别说不是啊。”沈母弯唇,露出温和不带任何攻击性的浅笑,“你为池愿做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 沈母看向沈修沅。 她的头顶刚到沈修沅的胸口处,曾经是她低头看沈修沅,如今只能把头抬得很高,才能看见儿子的下巴。 沈家家风开明,夫妻俩没想过干扰沈修沅的婚姻,递帖子想和沈修沅搭关系的世家,悉数被他们挡了回去。就连定下的,他们也只当是老一辈的玩笑,从来不逼沈修沅。 沈家足够富裕,也在宁城走得足够高。地位、权利、金钱,他们都不缺。门当户对可以,身份不相配也无所谓。只要沈修沅喜欢就好,他们相信,用无数金钱和上等资源养出的儿子,眼光不会太差。 可惜,今年一过,沈修沅就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年,沈修沅没有带回家哪怕一个女生。 认识许若,知道许若对沈修沅的心思后,沈母带着沈父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觉得只要沈修沅喜欢,对象是男生也可以。 可惜许若失败了,没能走进沈修沅的世界。沈修沅身边还是空荡荡,无人做伴。 他们陪不了沈修沅一辈子,不希望唯一的儿子孤家寡人,在本该阖家欢乐的年纪,只有一堆冰冷的文件作陪。 沈母挽住沈修沅的胳膊,她的身材娇小,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她为沈修沅遮过风挡过雨,年华老去,最后的愿望,只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幸福。 她的声音散在空旷的风中:“修沅,我许久没见你对人如此上心了。” “妈。”沈修沅制止沈母的言语,清醒道,“我比池愿大了十岁。” 沈母宽慰道:“年龄不是问题,你不显老。” 沈修沅的声音很平静:“妈,我活了二十八年。见过纸醉金迷,说是历尽千帆也不为过,我的人生已经过了最精彩的时刻,可池愿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又如何。”沈母手指用力,沈修沅胳膊处的高定布料被揉出褶皱,她的嗓音不愠不怒,“陪着一个男孩长大,你会嫌麻烦吗?” “不麻烦。” 沈修沅躬身虚虚抱住沈母,睫毛垂下来,像被山涧晨雾打湿的鸦羽,“可是,这对池愿不公平。” “我会比池愿先老去,先死亡。我不能因为个人私心,就把池愿困在身边,让他的暮年空空落落。他的少年并不安稳,我不希望他的老年也只能孤独强撑。” 沈修沅说:“妈,我不能欺负他。” “你……”沈母察觉到沈修沅心情的低落,咽下了还要再劝的话,“你从小心思就细,想得多。妈不管你,但妈还是想知道,如果能撇开年纪,你对池愿那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 “习惯成自然吧,我想照顾他,也想对他好。” 沈修沅笑笑,脑袋埋进沈母的发丝间,暂时变成还需要依靠母亲的孩子,“妈,人只有确定一件事会成为遗憾后,才会用‘如果’来宽慰自己。” 沈母心疼自家儿子,有一下没一下轻拍沈修沅的后背。 “池愿吃过很多苦,我不想让他继续吃苦了。”非要吃的话,长痛不如短痛。 沈母不同意,反驳道:“我倒是觉得,那孩子跟着你过得很好。” “你昨天还问我有没有虐待他。”沈修沅说。 沈母一哽,没好气用力拍了下沈修沅的后肩,“我那是跟你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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