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决定回国的那天早晨,旧金山的晨间天气如往常一样,微冷又弥漫着雾气。 一辆庄重又低调的迈巴赫S680,在晨雾里缓慢而稳重地穿行着,车灯在湿润到近乎如同下雨的潮雾里显得有些朦胧,明明灭灭。 颜湘窝在后排行政椅,衣服穿得很厚,脖子上裹了一圈小羊羔毛围巾,脖子上挂着一张深色的毯子,他的脑袋微微地垂下来,侧到一边去,眼睛闭上,睫毛温柔地垂下来,呼吸得很缓慢。 皮质中控台已经熄灭,一片漆黑,静静地倒映着颜湘无知无觉的睡颜。 蒋荣生则一身铁灰色西装,双腿优雅地交叠,足尖处定住翘起,浅薄的日光渡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而手上摊开了一份旧金山都市报。 全英文,黑白色,散发着有些刺激性的油墨气息。 周容在前排副驾驶坐着,微微吃惊地往后看了一眼。 据他所知,蒋先生其实是很少看纸质报纸的,亲口说过的,效率太低。 除非重大突发消息,否则蒋先生日常浏览要闻有特定的时间规划,一般是在每日的早晨,将ipad放在跑步机上,一边运动,一边听取AI正在进行的快速分析报告。这才符合蒋先生的习惯。 但是作为一个经验周到的助理,尤其是蒋先生这种专业过硬,脾气却难以伺候的老板,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除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持沉默,无条件服从老板的所有动作和习惯。 蒋荣生安静地把报纸翻过一页,面无表情地,看着都市日报上的美式冷笑话,墨蓝色的瞳孔毫无波澜。 报纸其实是颜湘买的。 颜湘是艺术生,常常需要到各地去集训,北城美院也常常举办很多外出写生采风的活动,只是时间常常都很匆忙。 而且他们家从上初中之前就破产了,没有什么钱去逛当地的旅游纪念品店。纪念品店里的东西都是精致且昂贵的,颜湘买不起。 然而颜湘总归是一个纤细敏感的学艺术的小孩,还很小,拥有着天真的仪式感追求,无论做什么,总想给人生留点纪念。 所以颜湘从初中起,就有一个习惯,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去街口的报刊亭,买一份当地的报纸带回北城。 报纸很廉价,有日期,而且鲜明生动地记下了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对当时没什么钱的颜湘来说是最棒的选择。 即使后来长大了,颜湘对仪式感的追求渐渐淡缺了,这个习惯却依旧保持着,直到今天。 所以他上车前随手买了一本当地最畅销的报纸,上车之后摆在右手边,然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蒋荣生人是极其有教养的,动作斯文,翻动报纸的声音总是又轻又敏捷。而且美国人的笑话在他眼里看来很幼稚,从来不会发出笑声,表情淡淡地。 颜湘睡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被吵醒。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以为会是停在旧金山国际机场门口,下一步就是坐飞机回国了,然而却并不是这样的。 迈巴赫S680拐进一个带着喷泉的,像医院一样的地方,周围都是冷淡且严谨的灰白色,有好多肥肥的鸽子在地上扑棱着,胖得都飞不起来了。 周围种植了很多红色的苳树灌木丛,在更遥远的地方,架起了深灰色的铁丝网,很像电影里常常拍的带电的监狱围栏。 “下车。”蒋荣生叠起了报纸,放在扶手边,简短道。 颜湘扯下了身上的毯子,头发睡得乱乱的,还有点懵,但是蒋先生的气场很严肃,给人以沉重的压力,他半个字都不敢多讲,跟在蒋荣生身后,下了车。 门口明明写着这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全是一连串长长的英文,蒋荣生腿长,步子又大,颜湘来不及看就只能越过去。 这里的颜色很单调,只有白色,灰色,大白天的也开着白炽灯,灯光强烈,有种眩晕的感觉,路过的人全部都穿着白色的制服,有点像医生,也有点像科学怪人,无论男女,都不怎么说话,训练有素的,身上的肌肉群块都特别发达,如果换一身衣服就像雇佣兵了。 他们看到蒋荣生,点头,恭敬地用外语问好。眼睛绝不多看一眼别的人。 蒋荣生则是微微颔首,不疾不徐的态度,显得云淡风轻,长腿越过一楼大门,大厅,走道,往电梯走去。 漫长的走道里,只有蒋荣生,颜湘,和后面一干助理和医生的脚步声,其他则什么声音都没有,走廊又长又深,前面一片黑暗。 颜湘忍不住小声地问,“这是医院吗?” 蒋荣生:“疗养院。” 说着,又回头,微笑,“也可以是医院。可以用来关你…这种精神状态对社会造成潜在危害的病人。” 蒋荣生说着“关你”的时候后面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就显得后面那句宾补像是临时加上去的一样,为了掩饰前面本来的真实意图,“关你。” 颜湘的心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蒋先生的脸色,发现他一边走着,回头时,神色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唇角弯起清淡的弧度,气场一如既往地沉稳内敛。 只是姿态并不认真,大概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 颜湘放心了一点,解释:“我的病没到关起来的程度,很轻,不舒服的时候吃药就好了,没什么的。” 蒋荣生笑了一笑:“幼稚。想关你的时候,最终决定权不在病理报告和医生手上。” 这时,冰冷的电梯发出很轻的“叮”的一声,提示楼层已到达最顶层,“咔”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地打开,展露出一层空旷的平层,中间装了一层玻璃,从天花板到地板,完全是不见一丝杂质的纯白色。 仿佛多呼吸一下,都是对这里纯白空气的污染。 长长的玻璃背后只有一张白色的病床,一个马桶,分列两边的是正在运作的医疗器械,发出机械的嘀嗒声。 在玻璃左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大约二十厘米高的可升降洞板。 除此以外是空旷的死寂。 颜湘感觉有点冷,跟在蒋荣生身后,往前走了一点,站在宛如动物观察室的玻璃窗正中央,白炽灯把一切照得宛如白昼。 可是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像北极端的极昼,一片茫然又冰冷的白,完全看不到希望。 蒋荣生站在他的身侧,表情淡淡。 病床上原来是躺着一个人的,下一秒钟,他就忽然朝着玻璃窗扑上来,左眼处完全瞎掉了,连眼球都没有了,只剩下粘连的一片模糊的皮肤,五官能依稀看出从前的影子,应是极其俊挺且刚毅的。 可是他现在非常恐怖狰狞,朝着颜湘龇牙咧嘴,尖尖的发黄的牙齿露出来,双手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重地“咚,咚!”声,好像要敲碎玻璃,把颜湘生吞活剥了一样。 颜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脑海里闪过某种很恐怖的念头,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疯狂的人。 玻璃窗里人看到颜湘害怕了,他更加得意起来,咧开嘴巴,用自己的牙齿一下一下地啃着玻璃窗,很快他的嘴角就撞出了血痕。 零落的赤红糊在雪白的玻璃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又狞笑着发出怪叫,声音凄厉异常,总有种感觉,下一秒钟他就会敲开这薄薄的窗,把颜湘的骨头都拆了,剁碎,然后大快朵颐。 可是害怕的缘由又不止于此,颜湘总觉得一种藏在直觉里很多年的恐惧又再次席卷着他。 但是他分不清到底是怎么了。 颜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蒋先生,恰好就看到蒋荣生抽身一拧,从医护腰后,凌厉地带出一把枪,通体黢黑,在白炽灯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蒋荣生宽大的掌心稳稳地将枪尾包裹起来,虎口正好卡在枪托处,牢牢贴紧。余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中指,无名指,小指屈起,握紧枪托,食指在滑套和扳机中间,是处于等待和瞄准之间的动作。 他把枪举起来,用枪口下缘轻轻地敲击着玻璃窗,发出“咣,咣”。 敲击玻璃的声音并不大,轻轻的,然而在寂静的平层里却仿佛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呼吸也屏着。 颜湘完全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蒋荣生的枪口,其他人则是不怀疑老板会当场射击,他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等待那一瞬间的到来, 玻璃窗的疯子依旧在咆哮和挣扎,对着蒋荣生大吼大叫,吐口水,虚空抓空气扔他。 下一秒钟,蒋荣生同时举起了左手,手掌回到腮下护住枪托,双手正面向前举枪。 枪口不像刚刚那样只是下缘对着,而是整只黑洞洞的口对准了玻璃窗里的眉心。 枪口完全贴紧。 蒋荣生微微眯了眯眼睛,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无比修长,举枪的时候西装外套微微向上,露出了紧致有力的腰腹,重心落稳,肩膀又直又宽,肌肉轮廓完美,使得他一旦射击的时候,用的不是手臂的力量,而是整个背群的力量。 这样会使子弹射出去的轨迹很稳,而且后座力也不会震幅剧烈。 蒋荣生眼神平静地望着玻璃里的人。 墨蓝色的眼底,情绪很很清淡,如同贝加尔湖畔初冬的冰面,很薄一层,淡得仿佛能看清底下凝结的湖水。 玻璃窗里的人对上蒋荣生的目光,忽地凝住了。 接着,他双手举起来,远离了玻璃窗,退后了几步,然后飞快地跑回病床上,把被子拉得高高地,盖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蒋荣生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几秒钟以后,他平静放下了枪,把枪交还给医护,看着颜湘。 颜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蒋荣生笑了笑,回头凝望着玻璃窗,倒映出他有些淡漠的面容,他说,“那是我大哥。” 颜湘没有说话,脸色完全变得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蒋荣生每说一个字,手指就抖了一下。 看起来很像一只呆蠢的,被吓破了胆的兔子。 蒋荣生摸了一下颜湘的脸颊,带着他进电梯下楼,又说起刚刚的事情:“长兄如父,做弟弟的,总要孝顺一点,平时我在国内,很少有机会能看到他。来一趟加州,总是要抽出点时间看一看大哥的——你怎么吓成这样?” 蒋荣生握了一下颜湘的手,发现他的手完全无温度。 蒋荣生并不在意,只是笑笑,用手掌包裹住颜湘的指尖,继续说:“只是我大哥并不是很喜欢我,见我的第一面,就指着我的眼睛,说我是个外头婊子生的混血杂种,这真是太令我伤心了——你就说,我大哥是不是很过分?” 他的语气好像还有一丝委屈。 颜湘只能麻木地点头。他好像动弹不得。 回到车上的时候,蒋荣生俯过身来,指尖钩住颜湘的下巴,很轻地吻了一吻,盯着颜湘的眼睛,歪着头,像是在观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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