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跑完学校,做过访谈回来,对着电脑敲打统计结论。边度下了班走回来,拾起问卷,批评道:“你这一天天的还真是虚度光阴啊。” “我今天没留意过你的定位,你不会又跑去那傻逼的学校去了吧?” 我闭口不语,他兀自冷笑,抢过电脑鼠标,点开程序,将行程路线看过一遍。“算你识相,长记性了。” 埋着头盯着问卷,不理会当自己不存在。打击却不会停止,“赶紧洗澡睡觉吧,写这破东西有个屁用,我到时候给你买一份不比你自己写强几百倍?” 想来,活这二十来年是没得到过什么认可,听这些没来由的贬低多了,心里也觉得对。“花钱买的,肯定是比自己写的好”,边度说的是废话。不过还是要自己来,这是自己的研究,自己的证明,自己的想法。再怎么短浅,也是从自己脑子里出来的。 论文答辩那一天,思源也来了。我有些紧张,递稿纸的手可能有些抖了,但思源说挺不错的。 明天他要回香山,已经报了支教志愿,明年这个时候再回来读研。他很开心,吃着饭还滔滔不绝。我当然也很为他高兴,聆听着他的话,心里却觉得与他渐行渐远了。 筷子随他轻轻的动作落下,他说出来的话,也像喷出来的雾一样飘渺,“鹄哥,我们好像真的没什么缘分了。” 我让他先离开,还是个中学生那样,额头贴着桌板沉思了很久。连通电磁炉的火锅桌是温热的,我几乎感觉自己要被这暖意哄睡着。不知道靠了多久,还是得站起来,踉跄去买单,脑子里做总结,庆幸没说什么自作多情的鬼话。 159、 为什么要下雨? 160、 我跟他说,想回去了。 他出言讽刺,回去能做什么,你什么身份?你能给他拜一个,磕个头?安分点吧,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别难过了,我陪你拍完毕业照,然后我们就去日本看樱花好不好?你想去哪玩都可以啊,别回那个让我们两个都伤心的地方了。 161、 没有找工作,不想见人。 母亲给何丽华做股权负责人,结果因公司偷税漏税进看守所这件事,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那时候边度已经把注册资金补上,重新缴纳了税款。 她打电话来说,何丽华真不是个东西,好在边度还有点良心。念叨了半天,说我以前误会他了,其实他的好心都藏着,不明说罢了。 最后她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你的那个病治好了吗?”我怠于应付,胡乱扯别的什么话题,挂断了电话。 162、 思源离开之后的几年,我感觉我的同理心在迅速地丧失,如同前额叶被割除。几次志愿的经历,并没有赎了罪似的,减轻什么愧疚感。只是很疲乏,日益疲乏,再也提不起心情去做什么。 面对边度,眼睛酸胀,他依旧嫌我不知足,不知恩图报。 他说的,不能怨恨,要感恩。 要感恩、感恩。 他贴上的一百来万,叫他认为,他已然从亏欠的身份转变为被亏欠。不是他的话,我们一家都不会过上无忧的生活,不是他的话,我读不上大学,甚至可能会饿死街头呢。 他膨胀起来,时而威胁,时而摆出善人面孔。解开电子脚铐,取消定位,却要求我的思维被永远“寄养”。 我真是个蠢货。 明智一点!去思考!拿起武器啊,笨蛋! 163、 无时无刻不想去死。 164、 二十六岁,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助理。 近年经济下行,不景气。三千块钱算普遍工资,下班花五块钱买了根绿豆冰棍,跟女同事抱怨物价。她开玩笑说,“够吃够穿,不死就算生活小康啦。” 浓雾四起的天气,又将要下雨。我心中的的郁结难解,不能用开朗的话回复她,只叫她路上小心。孑孓闯进这道雾,我没头没脑地继续胡思乱想,在脑子里编造故事。故事里思源总是活着的,生龙活虎陪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拉开公寓的门,一起思考,一起与愤怒的东西斗智斗勇。 我问他,我觉得很奇怪。我今年二十六岁,人生一半没走过,为什么会感到未来没希望,前途一片黑暗呢。 我跟思源说,原来泥沙疏散的地方,一场雨就可以带走一切。我有一天也想去,把你永远留在那的地方,也让那场雨把我带走。 165、 我偶尔会想起边度小时候的事,在治疗室里,然后分享给医师听。 说某一次,有几个表哥表姐一齐要去游乐园玩。我不知道要带钱,也没有钱。到了游乐园门口,他就提议让我坐在门口等着,等他们玩完。一直等到晚上,天很黑了,鸟都不叫了。我很饿,一边哭一边走回家。第二天才知道,他们要在里面的酒店过夜。 但有时候,很多时候,他又会带好吃的给我,被他淘汰的玩具,书包、衣服。 我叹了口气,不想再回忆。 这次的治疗只持续了十几天,他来接我,问我想去哪里。 他憔悴不少,捏着眉心,“先回我们的家,好吗?等我一年...可能只是几个月,上次那件事还需要时间去处理。” 他把别人推进大马路那件事。 “你是要去坐牢吗?” 他笑了笑,“当然不是啊,没有那么严重,你放宽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脑子里下着雨,拒绝了他的亲近和亲吻。 166、 六月二十九日,天气晴。 边度因躁郁症入住精神病院。 那位杜先生重伤醒来,终身瘫痪,遂一再上诉,二审判边度获刑三年缓刑四年。 167、 阴雨天。 独自开着车走在山路上。 一路绿荫烂漫,不知走了多少里路。 听见无数次,树叶敲打车身的声音。我想要探出身子去看看,呼吸外面的空气。 公路边竖起的牌子飞驰而过。 我看清了上面的字。 “山路漫漫,小心慢行。”
第五十八章 边缘人. 辩白. 边缘人. “我或许是在图谋他的人生。” 我十几岁,大概是顽劣得可怕的年纪,练运动练得精疲力尽,也没办法消磨掉内心里极厚的愤怒。时时刻刻的不忿,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内驱力,支撑着我的行为,不至于倒向自堕的深渊。 在那样焦躁不堪,无以言传的情绪达到顶峰时,许久不联系的表弟住进了家里。说是暂时寄养,实际上他的母亲已经将他弃养吧。他尚且言之凿凿,“只是继父的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过两年搬到大一点的地方,我就回去住了。” 既迟钝又天真,我看不惯也气不顺他的自以为是,对蠢人更是缺乏耐心。 之后我同击剑队里的杜章华说起,连同他和另外两个同学强奸了何鹄。这实属意料之外的事。可能那个时候我对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充满、饱含恨意,以至于做出这种事。不能说后悔,但终究是没办法扭转了。 我的内心麻木了,看见他站起来,眼睛通红与我对视的一瞬间———我那么讨厌他,大抵是因为我们有多么相似啊。我们都对现实如此失望,一起死掉也不为孤单。 被他咬出的伤口潺潺流着血,他不理会我,挺直腰杆、装作镇定地离开了我的家。 我何来的错误?一切变故都是措不及防的,人只是不停做选择而已,哪来那么多的思考?我们的家庭都太糟糕了,正是原生的根坏掉了,我们才无法长好。 原因不在我,在于他。 谁叫他偏偏在我面前,谁叫他偏偏模仿我,迎合我?用软弱的精神挟持我,令我发现他逆来顺受的本性呢? 既在高中末期停终止了击剑训练,又因他们被“艾滋”二字吓退、停下合谋,便没必要同那些人继续交往了。杜章华退学以后,又向我借了几次钱,我都给了他。是嫖还是吸毒,总之,在我知道的某一次,我报了警。 那些虚伪的人不依不饶地纠缠在身边,我想何鹄也明白这种感觉。我们该联合起来,反抗这一切,但是我知道,他把我当敌人… 何鹄啊,他是缺乏思想的,也不能思想。他那双失去活力的眼神难以虚张声势,吸汲着牛奶却得不到养分,长不了高。其实我并不想对他下拳头,只是他固执又犯贱,更时不时做出些背叛的举动,让我无比愤怒罢了。 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没有锁,那是一个只具备关闭作用的门。这个没有一丝装饰、单调枯燥的空间,他会在墙角堆放的纸箱上写作业。难得的是,他并不像他恶心的父亲一般邋遢、不会喝醉酒就脱掉衣服裸露性器———如同未进化的野人,坦荡欲望。 躺上他的床,心中除了怨恨,弯弯曲曲还夹杂着一丝终于掌控了什么的快意。扭头看见那扇透不入光线的窗户,幻想一场合欢。 再过几天,他要上学去。背上小书包,会心事重重的,仿佛要去做伟大的奉献的事情。我想他这个人唯一能奉献的地方,只有在床褥上。 当然,又有谁愿意做个坏人呢?他在悄悄控诉我吗,那字眼未免太严重了。总是那样说话不过脑可怎么办,伤害我、言语攻击我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我将他拽扯到地上,他就像个饺子一样把自己拢起来。可能是极度崩溃了才哭的,且有着无法停止的势头。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艰难,连着整具身体都在颤动。 我放开他,他抬起被圈红的手捂住脸,哭得那么伤心,我只能看见他太阳穴和脖颈凸起的青筋,以及缺氧导致起血点的耳廓。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你那个强奸犯爸爸也是这么对别人的,甚至更残忍更凶狠。 许多事情早就展露预兆。他在儿童的我面前脱掉衣服的时候,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将这些见不得人的欲望施害在某个人身上。 我的弟弟。你该庆幸自己的普通,我该庆幸他那时候尚存人性。 之后他上学,每个星期,我买好一束花,是什么花都没关系。往往会变化,每周都不一样。登上飞机,到何鹄学校附近的酒店等待他。 太阳落下,云朵褪下红晕,他就该出现。配合炎热的天气,汗湿后背和鼻尖。然后无视床头绽放的花和注视他的我,慢腾腾地去洗澡清洁。 我趁这时间,去翻看他的背包。里面永远没有被人乱塞的情书,书本上永远不会有涂鸦。偶尔一两本借来的笔记,却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唐思源。我忽地牙疼起来,那飘逸的字体看起来就像一节脱离轨迹的火车身,很能引起人的不爽。 他洗完出来,脑袋还是湿湿的。大部分顽固的头发坚挺地朝上刺着,表情却是柔软的。在我看来,哪怕他瞪着我,也是不具备什么攻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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