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涅洛佩是困于剑中的亡魂,你是在解放她。] 当真如此吗?使一人的灵魂彻底湮灭难道还不够残忍吗? [阿尔卡斯,你当有决断,你可是阿卡狄亚的王。] 难道因抵御灾影而战死的阿卡狄亚王,应该坦然接受诛杀一位曾为抵御灾影而战死的圣者的事实吗? 我好像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温和,无比遥远,又让人清醒—— “你千万不能轻贱他人,更不能轻贱自身。” 可是那声音轻柔得甚至算不上是一阵风,我还没来得及挽留她,隆隆的回声如雪崩般卷席而来,我不得不应对那些遮天蔽日的诘问。 ——你能做,你当做,你与她不同,你有肉身,你有尊者的祝福,她仅是个忤逆者。 不,我和她是相同的。 ——你很熟悉这种差事,想起来,这和杀一头鹿没什么区别的。 区别大了,因为,因为…… ——难不成你打算当好人了?你又什么时候当过好人? 我知道我并非善人,但此事无关善恶…… ——你还记得你作为苍霭剑士时杀的最后一人是谁吗?你还记得你作为该塞弥亚的辅臣时曾一手酿成了多大的灾难吗? 我没有忘,我当然记得…… ——难道你打算抛下“我们”? 我没有…… ——你要是决定与“我们”划清界限,那你过去的几次转世算什么? ——噢,对了,你为什么记不起来你第一次的转世?猜猜看。 ——怎么了,不敢猜吗,你是恐惧于那时你做恶太多,所以才不愿意想起来吗? …… ——喂,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啊?你还记得你的真名吗? 我是……我是—— [去吧,阿尔卡斯,我最忠实的信徒、我最信赖的孩子。] 再然后,一道清脆裂响终结了一切杂音。 佩涅洛佩从我眼前消失了。她的头颅,她的躯体,她那洁白的长裙,统统从我眼前消失不见,凹凸不平的碎石地上仅留存着一滩宽广的黑血,连泼洒而出的痕迹都清晰可见。那摊血浓稠且滚烫,散发着一股令人反胃的刺鼻气味。银剑从我手中滑出,跌到地面后消散,我低下头,见自己的双手满是黑血。我急忙赶到河边,将手洗了一次又一次,扭头见那片黑血已从地上消失不见,我恍惚回过神来——佩涅洛佩只是一个灵魂,灵魂怎么可能有血?可我的确是看到了、闻到了、感知到了,否则我怎么会觉得自己的手无论如何都洗不净? 不知在那河边呆了多久,我抬起头时见东方的天空现出了朦胧的粉紫色薄云。名为凝海辰灯的剑被扔在岸边,剑刃被洁净的河水涤荡得一尘不染。我走过去将它捡起,沿着来路返回。低头麻木地走着,这路竟如此漫长,后来林中渐渐明亮,雀鸟声也开始变得吵闹。 回到伊塔刻神庙时只见一片混乱之象,治安官向幸存的商人和门院们确认袭击发生时的细节,疗愈师穿梭于人群间配送药物、扶助伤员,至于那片本搭着粥棚的空地则堆放着强盗的尸体。我隐去身形踏入神庙中,到正殿门口便听见了哭泣声。祝贤们——包括那位给我送麦粥的少女,他们相互依偎着簇拥在石床周围。换上了一身干净司铎袍的吉安尼斯·康托斯便躺在石床上,他是位有着浅色头发的男人,面容和善又安详,手中握着一束蓝紫色的鸢尾花,头侧的圣火炉中火焰在安稳地跳动。 我趁祝贤们被治安官招呼过去问话的空档,将长剑放回康托斯司铎的胸膛上,便仓皇地退出了伊塔刻神庙。 康托斯司铎已死,凝海辰灯不再是佩涅洛佩,仅是件稍华美些的俗物而已,如今再将那身为祝器的剑带回又能挽回什么呢?接下来我又该干什么呢,就这样离开吗?回到璃光,继续去当富商家的小儿子吗? [这一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好,阿尔卡斯。] 女神如此说道,但她的肯定无法消减我心中的苦闷。 “愧不敢当。” [你不必心有不安,我同样没料到你的第一次任务竟然会如此不顺,想来,佩涅洛佩之流只会是个例。] “但愿如此。” [你心中似乎有疑虑,你可同我直说。] “我想知道絷魂术为何会存在。” [因着它的创造者企图借此操控他人灵魂。] “那为何一定要将灵魂囚于武器中?” [不只是武器,而是有时为武器。] “那絷魂术的创造者是谁?” [曾犯下大不敬的狂妄之徒。] “是那诸多灾厄的领袖、来自夜之里的窃日者吗?” [不,但无疑为我等至敌。] 听出女神的话中有诸多保留,我骤然间不再为隐瞒佩涅洛佩的实情而心中有愧。 [阿尔卡斯,你之所以问起絷魂术,是因为佩涅洛佩吗?] “不,她泯灭前只是将自己生前的经历告诉了我。” [听了她的故事,你也同情起这位爱奥尼亚的司铎了?] “我们都是因为抗击灾厄而死,我能理解她对爱奥尼亚失陷抱有的不甘。” [仅仅不甘,没有怨恨?] “爱奥尼亚的萨摩斯岛拥有佩涅洛佩的一部分真实,她自然怨恨着让爱奥尼亚失陷、让真红之境陨落的始作俑者奥克曼丹。” [真实?何为真实?过去便是真实?死在何处便意味着真实埋葬于何处?那么阿卡狄恩斯也拥有你的真实吗,阿尔卡斯?]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主。” [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听上去你像是在为佩涅洛佩鸣不平,我何尝不知她生前曾与九头的灾厄周旋,为启动萨摩斯岛上的封魔大阵费劲心力。所以你是在责问我吗,阿尔卡斯,责问我下令让你亲手摧毁佩涅洛佩这位英雄的灵魂?] “我并非此意!我只是——” [难道你认为那所谓的真实是值得为之欣慰动容的事物吗?你们口中的真实是匕首、是毒药,它冰冷残酷至极,我甚至不忍心让你触碰。但既然你如此惦记,那便亲自前去揭露吧。] “……您需要我干什么?” [这不是下旨,此次你已经圆满完成任务,接下来我将告诉你的地点你可以选择去或不去。] [白迦大陆的内陆国沙克莱斯庭境内大部分领土被莱文迦沙漠覆盖,沙漠西部有条翠河,下游有一末息镇,其西北五百五十里处的古河道旁便有你想要的真实。] 这无疑是个极具诱惑性的陷阱,但我还是利用权能即刻去了,并非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多的是为了扫清心里的不安。我听出女神比我自己和更希望我能前往这个地方,想来在该处等待我的必定让人始料未及—— 所以我在不久后后悔了。 脚下的地面柔软,土壤林木的气息消失,空气骤然燥热。我睁开眼,风卷着沙从我膝边穿过,天空蓝得出奇,甚至没有一抹碎云。空旷的蔚蓝之下,一个影子屹立于眼前。它并不美,甚至称得上难看,边缘破碎,各个部分含糊不清地连成片,我眺望了好一阵才看出那不是一座土堆,而是一座孤城。 不是蜃境,这就是“真实”。 我穿过沙丘接近它,看见孤城的墙体破败不堪,满是洞口与裂缝,崩塌下的建筑部件掩埋与沙下,且不见一栋完整的房舍,更别提什么景致。我兴许走过了一条小巷,我兴许登上了一座高台,明明眼前皆是黄沙,荒凉萧瑟将此地封锁,心中某种湿润的情绪竟像是得甘霖灌溉般蓬发起来。走着走着我开始在城中奔跑,那感觉如此熟悉,就像许久前跑过这条大道或那座石桥。可雀跃之心没有跳动太久,恐惧从拐角后的阴凉处扩散蔓延,转眼将它绞杀。两根尚未倾塌的残柱树立我面前,直觉告诉我它们并不是单纯的立柱,其主体是一扇相当气派的门。那扇门因被攻破而轰然倒下,早已同它曾镇守的城市一起不复存在。 ——我的确来过这里。 [你应该对这里很熟悉吧,阿尔卡斯,你的猜测没有错,这就是你的真实、你的过去、你的故乡——] “阿卡狄恩斯……” 我站在残柱前仰望着它。脚下没有士兵的遗骸,没有魔物的残躯,更没有青草夏花茂木清泉,只有无尽的黄沙与单调的碎石。 我向前跑,见到一片开阔的沙地,边缘有两面残垣。 [这就是你曾居住过的青殿。] 我见到一条散落着断裂石板的宽长土坡,其上是空无一物的土台。 [那就是你曾受人朝拜谒见的上殿。] 我又见到一个被黄沙覆盖大半的石堆,石块略有弧度、残存着细致的纹饰,依稀能辨认出它们曾经是穹顶的一部分。 [啊,是供奉我的昴殿。你曾在此处被我授予名字,你也曾在此处加冕。] 除了女神的私语,涤荡在耳边的只有狼嚎般的风声。我站在石堆上回首望去,这孤城残败得我快要回想不起它原本的模样。从前只要随意登上阿卡狄恩斯的任何高处便能看见城墙外的青山绿野,绵延的河川如画家勾勒的优美线条,牛羊马群点缀在盎然新绿中,牧人们熟稔地吹奏着悠扬的歌谣,若是某个晴空,还能望见远处雪山的白峰,但现在不论我如何极目远眺都只有无尽的沙丘。 [你看,什么都没有留下,人也好物也好,花也好草也好,大殿也好塔楼也好。你的、所谓的真实,终归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本应清楚,历经千年还能留存的无非只有坚硬的磐石,可我却侥幸地想着这座孤城可能还保留有别的什么东西。我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走,那些断壁都大同小异,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跪在哪座殿堂的哪面墙前挖掘,我也不觉得被烈日烘烤又多么炎热,我甚至觉得自己如一具尸骸般浑身上下寒冷异常。但不论我挖掘了多久,我的手中仅有被汗和血打湿的沙,哪怕找到石碑的碎片,刻印在石碑上的符文也被侵蚀得字迹模糊,辨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要再枉费工夫了,阿尔卡斯,你的手都被磨破了,连我都不忍心看。从这里离开吧,阿卡狄恩斯已经沦为一座再寻常不过的沙漠古城遗址,你不可能从这里获得什么。它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无论从前的风景如何绮丽。] 我仍不甘心,我只想找到某件遗物——哪怕是一个金器酒杯、一个破损的胸像,只要能反驳女神所说的话,什么东西可以。 “绮丽的风景”。 我忽然想起来,阿卡狄恩斯是曾有着绮丽的风景,那是所有阿卡狄亚人都知晓的“不会凋落的奇迹”。有棵名为宁络丝的大树,它有着月亮的光辉,全年四季都绽放着银白的花朵,它就在—— 我奔向那处记忆之中的广场。 [别去了,阿尔卡斯。] 声声劝告更像是故意的哄诱,我的脚步只会更加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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