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纭抬眼,她皮肤薄而白,上了年纪眼下有斑,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亮,一抬眼就给人专注聆听的错觉。 接着她笑眯眯地抢在年轻人前面开口:“诶,你老公弄错了吧,宜青都和我讲过啊,他恋爱我能不知道吗,是不是呀,他也给我发过照片的……不过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也没谈多久,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回事。” 说着她放下了水果刀,鼓捣起后脑勺的簪子,收起下巴朝对面飞个玩笑的眼风,“难得你们挂念他,这孩子从小就有点内向,好多事情啊他不爱解释的,有时候隔得远点,可能搞出来许多误会。” 表姐的眼神柔和,看回来林宜青,不置可否,而刚刚抛出来的两个问题,一个都没被回答,他们兄弟俩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林屹言眼睛没看这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旁边的弟弟微微垂下眼,留下漂亮的侧脸。 位于房间正中的林建业,靠在床头盖着浅蓝被套,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一收一合,像巨大的鱼鳃鼓动,没有睁眼,似乎还在梦乡。 表姐笑笑说:“那可能真是他搞错了吧。” 苏小纭重新扎紧了头发,拍拍膝盖,从床边站了起来,“那个,我看这都六点了,屹言你们去接一下小语吧,原打算小语练完小提琴来见她爷爷,建业现在睡着了,就让他休息会儿,你们呢带小语去附近公园遛狗,她舅舅家的狗最近养在家里,毛茸茸的一大只,我拉不住的。” 林屹言起身说好,林宜青也跟着起身跟着离开,一下站了两个人,病房响声有些大,林建业皱眉咕噜两下,表现出听到杂音的迷糊状态,苏小纭忙给他抚了下被子。 表姐见状,也起身,“那我就不多留了,晚上还有事就先走了,舅舅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苏小纭给林建业理完被角,柔声道,“能有什么事啊还用你们小辈操心,放心好啦,现在医生都说了,我们不懂的只会瞎操心,交给专业的人才好。” 表姐提起放在一旁的短柄手提包,手上红色的美甲艳丽,划过空气中时很显眼,她说,“也是,麻烦您了。” 说着她又看看林屹言,笑说,“这么年轻才俊的人,做刑警那么忙,回家能有顿热饭吃才好啊,以后我周围有合适的就给你介绍。” 林屹言看过去,女人表情自然,一身妥帖的折领衬衫,是在工作上呼风唤雨的干练模样,但他没应付的心思,直接说,“再说吧。” 表姐一看这态度,心里早有了答案,脸上笑意没变,却转过下巴扫过整个病房,经过小憩的林建业时,流出一丝怜悯的目光。 她松口气似的,说,“对了,宜青弟弟也是,我和老公就住在你教书那个大学附近,欢迎来玩。” “知道啦,以后肯定有机会的。”后方的苏小纭替儿子答了。 表姐也客气,“诶,屹立去了后,大家都伤心,看到屹言和宜青都这么齐心,我看着都觉得放心多了,是吧,兄弟那么多反目的,两不相见的和仇人一样的我都见过,能这样和睦是家里的万幸。” 苏小纭说:“是啊,毕竟他俩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能不亲嘛,又不是半路冒出来的,那样就算是做亲戚都像家里多了个外人。” 表姐嘴角一提,知道这女人提自家那个私生子的事,也说,“是,一起长大这么多年,那感情肯定不一样,我也羡慕有这样的兄弟感情,有个照应才好,这才像一个家嘛。” 表姐说完弯眼看看门口的两人,而林宜青站在门口,挤出一个微笑回应。 房门一开,三个人前后离开,表姐走得慢落在最后,最前面的林宜青飞一般想逃离,心乱如麻,走廊外是一节台阶,身子刚一斜,身后的人就扶了一下。 “小心脚下。”林屹言说, 林宜青一回头,就快贴上哥哥的侧脸,离得极近,眉上那道浅疤一如记忆中,他如梦方醒,扭头缩回去,不用回头都知道身后那双灼灼的视线是如何将他俩给融化。 胆大的告密者说完那些话就消失在了医院,走出医院后,林宜青满头是汗,日光照下,才呼出刚刚憋在胸口的气,刚刚那是什么? 他最怕的场景就在五分钟内发生了,可居然这么轻轻放下。 一屋子人没人敢继续追究下去,可都心照不宣,可没人捅破那层窗户纸,都隔着纱对话。 林家亲戚们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心思太多,他根本猜不准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表姐从哪知道的又或是猜到了几分,他哥出事后病房里似乎来过几个问候,他那几天憔悴得不成人形,哪里还注意过被瞧出来什么。苏小纭几句话把问题拨回去,言下之意是大家都在撒谎,你关心我家,你家又好到哪里去呢? 他哥呢,也没什么想说的吗,也是,他哥能说什么。哪怕林建业听到了,骤然一睁眼,什么你们家传来乱伦的风言风语,还有什么你儿子是同性恋,这些指控抛出去,林屹言或许也只是皱眉,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然后冷漠地扔下一句,你在说什么疯话? 林屹言不想给人留面子时他见过的,和刚刚一样,连敷衍都懒得装一句。 天塌下来时无声无息的,没人回应,任由那些话落进黑暗里,表姐说你们像一个家,苏小纭说,这是什么话,本来就是啊。正常的生活是什么,可能是大哥没有去世,小语跟着父母长大,一定会更加幸福和开朗;林屹言则没和自己乱搞过,正常地结婚生子;又或者他根本没出生,无需参加林家任何的一切,那辆车也没有在开往钢琴比赛上失控,他二哥无忧无虑地长大,不会做刑警出生入死。 在未知那么多平行宇宙里,哪一种可能都比现在更好,哪一种可能都比自己参加过他的人生更幸福。 诸如种种可能,林宜青知道,但是,但是。 那些未发生的,总是带着诱惑而美好的幻光,让人沉溺其中而无法抽身,但世界是真实且曲折的迷宫,他交出自己的真心,经过每一次无法计算的爱和恨。 一路上林宜青沉着脸,和一旁的哥哥保持着正常的距离,林屹言也没说话,难得默契了一会。直至接到小语,女孩带着一只萨摩耶扑过来,林宜青才从一潭漩涡中清醒过来。 小语大声说:“宜青小叔,它叫点点!” 大白狗扑扑吐出舌头表示要出门了开心开心,小语又对着大白狗说,“点点,坐!”萨摩耶果真乖巧坐下,圆溜溜的眼睛看来看去。 林宜青被两个小动物团团围住,招呼不过来,医院附近的公园有个巨大的草坪,晚饭后全是遛狗的人,小语带着狗跳上草坪,林宜青拉着牵引绳,萨摩耶下地就得到自由的释放,他在后面一路追。 林屹言下车时,拿了一盒柿饼递给苏小纭。 “路上给您买的。” 苏小纭微微张嘴,盯着那袋甜点半晌,伸过双手接住了。 她掏出一个咬了一小口,鼓起腮帮嚼了几口,眼中已有泪光,无法避免地挤到眼角来,她又抬手擦了下,手背擦过脸颊,皮肤浮过波纹纸的一样褶皱。 林屹言不动声色,轻声说,“小苏阿姨,这么多年我没改称呼,但是一直以来,那么多事都是你在照顾,尤其是爸生病这几年,辛苦你了。” 苏小纭拂手,鼓动的脸颊笑意轻轻,“嗨,这有什么,我听习惯啦,我接小语的时候人家叫阿姨,我都高兴呢,都说我看起来年轻着呢。” 她笑起来时嘴唇很薄,和林宜青的很不一样,这些年说话语气一直没变,些许轻快随意,“这些年你才是辛苦了,你大哥……是天妒英才,建业上了年纪,那么多事啊都是靠一个主心骨撑住的。” 说着,她神色变得淡很多,语气也随之变缓,视线放远过去,望向草坪的那头,她说,“这些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我这人的命自己晓得,以后到了阎王爷那里总要交代的,该受什么罪该领什么罚,心里是有数的。” 苏小纭看着草坪上的一大一小,小语张大嘴哈哈笑,林宜青扯着狗绳子坐在草上被狗舔来舔去。 “我以前打过一个孩子。”她说起过往,侧过来看一旁的林屹言一眼,又重新抱起手望向前面其乐融融的草地。 “那个时候我十九岁,跟一个男人进藏跑货车,早些年长途生意好做,辛苦点但来钱快,我们两个那时候准备进山包一个厂子做家具,然后就结婚。” “反正钱是存够了,进藏那条国道夏天下雨容易山体滑坡,经常会有大石头滚下来,砸下来公路就塌了一块,有一次啊他开车到了个拐弯,正好有点窄,路上大车是停不得的,他说小纭啊你先下车我看下能不能开过去,我就下车了,我站在路边,那时也没多想,那山很深,最后车和人都没从山里拖出来,我就从银行把存够的钱拿出来买了个小厂,打掉了孩子。” 晚风微微,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给草坪铺开金色的边,苏小纭额前的头发被风轻轻带过,从拿走那笔钱后,她明白这一生再也不会遇到那样爱她的男人。 她最后的话飘散在风中:“我以前去算命,那个大师说我的命不好,我就不听他说的,我偏偏就觉得我这个命也挺好的,现在你弟弟也回来了,以后我们一起,还有小语,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好。” 一旁的人静静听着,热闹的公园多的是散步的人,两人站在花坛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像两个聊天的邻居又或者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都同时看着一个地方。 苏小纭拂过眼下的泪,看着手上的柿饼爽朗一笑,“以前我家姊妹兄弟多,家里过年就是吃喝都流不到我手里的,我儿子哪点都不像我,只有爱吃糖这点和我一样。” 她笑完,看向跑过来的小语,林宜青也在那边笑着看过来,在全是散步遛狗的人群里,朝这边挥手。 小语边跑边说,“你们怎么不过来呀!” 林屹言望过去,草坪上的人都上了金边,林宜青的头发边也是,像是隔着将要落下的余晖,成为地平线上唯一的剪影。 “我带小语去见她爷爷,你们晚上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去吃饭吧。” “准备一会去。” “今天太阳真好,公园这么多人啊,以前来这一带转过,没见过这种景色。” “我平常上班也没见过。”林屹言说。 苏小纭朝女孩招招手,小语牵着狗奔过来,苏小纭摸摸她的头,说,“我们把点点交给你小叔,去楼上看一下爷爷好不好?” 小语点点头,把牵狗绳子递给林宜青,萨摩耶有点不舍,追着女孩,小语认真教育道,就一会儿,你要乖乖的,再朝他们挥挥手。 苏小纭牵着女孩往住院部走,留下一路没说过话的两个人。毛茸茸的萨摩耶一点不知人类复杂的情感,站在他们中间摇摇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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