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给他缠上一层薄薄的纱布,忽然发现了什么,便问道,“你之前膝盖是不是也受过伤?” 季佑溪脑里蓦地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操场人山人海,走廊里的广播和湿漉漉的医务室。 噢,想起来了,那好像是他的十七岁。伤口有眼泪的咸,却和窗外粉红色的黄昏一样,苦中带甜。 “嗯...应该是。” 季佑溪觉得荒谬,到底是怎么做到在同个人面前摔倒两次。 摔得心甘情愿,痛得一塌糊涂,连伤疤都刻在身体里形成肌肉记忆,以致于让其他的表白都显得不过如此。 还真奇葩...这就是属于季佑溪独一无二的求爱方式。 他偷瞄旁边的陆斯明,发现对方的视线好像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自己——直白得近乎赤裸、可怕。 陆斯明话很少,无论是什么心情,他的脸上永远挂满了冰碴子。所以很多人在和他交际的时候都觉得费劲。 可季佑溪不同,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理解陆斯明眼里要表达的意思。甚至是通过某个很微小的动作,蜷一下手指,眨动眼皮,他都能精准捕捉到对方的情绪。 而此刻季佑溪被他的视线灼得率先败下来阵来。 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医务室里那场漫长又无解的博弈。 “这不巧了吗?”护士小姐笑着打趣,“你这新旧伤口长到了一起,伤疤重合,以后看不出来。” 季佑溪觉得说的不无道理,于是配合地点点头,“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 “你别总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嘛。”季佑溪刚被包扎完,又马不停蹄地被陆斯明拎到了神经外科。他现在吊着左手,是独臂,走起路来还不能适应。 “我又没事,就摔破了点皮。” 季小少爷出来混的这几年完全被社会治好了娇气病,他自己很看得开,“你要是觉得那个什么的话...” 措辞和意指含糊了点,他接着说,“你就帮我付个医药费吧...” 主要是我不太病得起,能省则省。 季佑溪滴溜着圆眼看他,经过这么一摔后,他似乎摔通了任督二脉,摔壮了胆,和陆斯明相处时没有那么慌张了。 不过,陆斯明的心情却越来越复杂,他手里拎了一大袋季佑溪的药,里面还塞满了各种缴费单。 他绷得很紧的肩线在慢慢松懈下去,语气无语中又带着些较真,“你是从哪里看出我会赖掉你的医药费的?” 季佑溪眼角噙着笑,额头上蹭了点伤,但丝毫不影响整张脸的可观性。 他长得偏精致,第一眼看去就像橱窗里标准的建塑模型,少了几分生气。现在添了块伤,表情倒更衬得灵动、俏皮。 “是我狭隘了。” 为了方便检查,他把身上带着的东西都先拿给陆斯明,“你的手也流血了,刚刚为什么不让护士处理?” 陆斯明接过他的手机,把外套挂在手臂上,“不严重。” “人都在医院了,你还是去处理一下吧。” 叫号机喊了好几遍季佑溪的名字,在他后面排队的大妈忍不住用眼神刀剐这两个难舍难分的男人。 季小少爷自己都管不好,还非要操心别人,他进入检查室前频频回头。 陆斯明难得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从前的影子,等季佑溪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处,推大了缝隙,让迎面而来的冷风灌了又灌。陆斯明攥紧手心,可依旧止不住发颤。 睁眼闭眼都是濒危垂死的画面,遍地是破碎残骸,撞击损毁的巨大声响震得四下摇晃。 如果被砸中,必死无疑。 一想到季佑溪摔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样子,陆斯明的呼吸都要骤停。 他不敢去想如果季佑溪真被砸中了会怎么样,碎裂的导管穿膛而过,难以计数的重量如碾压一只蝼蚁。 看到季佑溪匍匐在水泥地上疼得脸色发白的那刻,陆斯明觉得自己也要被五马分尸了。 恐惧、懊悔和愤怒像三只无形的手,血淋淋地掐住了他的脖颈,捂住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嘴巴。 无力感将他淹没,陆斯明只能看着季佑溪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那样痛苦,那样没有一点犹豫。 他说不出在焦躁什么,或许该埋怨这六年来自己毫无长进。他再一次让季佑溪受伤,连疤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陆斯明疲倦至极,用手捏了捏鼻梁,视线落在透明窗户的一方污渍上。 他喉咙发痒,忽然就很想抽烟。 手机震了一下,有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陆斯明随意瞥了眼,是备注房东的人在催租。 【季佑溪,我想问一下你这个月的房租又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他垂着眼,想起来这是季佑溪的手机。 过了几秒,又听见“叮”一声,房东添了句:【只给你三天时间,能住就住,不能住就算了。】 陆斯明还没看完就摁灭屏幕,把手机丢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喉咙里还未咽下去的痒意更加猖獗,他脖颈上的青筋一点一点蔓延、凸起,蜿蜒成道道痕迹。 “你在看什么?”季佑溪从他身后探出头,朝窗外看了看。 天气晴朗,不见流云。 只是窗口框住了视野,将他们困在这栋楼里。 陆斯明偏过头看他。 季佑溪鼻尖上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如果不近距离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之前认真思考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后会不会消失。他希望不要,因为这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如今过了这么久,那颗痣还好好地藏在那。 这让陆斯明又找到了一处能和季佑溪年少时重合的地方。 他眼中蠢动着零星半点的回忆,近乎失态般问了一句,“疼吗?” 季佑溪觉得奇怪,“做个检查有什么好疼的?”他顺手把医生开的诊断单塞进陆斯明提着的袋子里,“就轻微脑震荡,叫我多休息。” “没什么的话,就回去吧。”季佑溪低头看看身上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心疼得滴血,又废了一件。 “我可以请半天假么?下午就先不上班了。” “你可以修一个星期的假。”陆斯明说。 季佑溪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他只说了一半,后半句是“我得赚钱。” 但季佑溪不想在陆斯明面前表露这些。无关脸面问题,仅是想对得起自己那点抓住死活不放的回忆。 陆斯明没再继续追问,他跟季佑溪穿梭在拥挤嘈杂的过道里,每走一步,就感觉身上有哪个部分沉陷了下去。 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季佑溪的这六年是一无所知的。 从前因为一道小口子就要哼唧半天的娇气包似乎根本没存在过。 同样的伤口,在六年前他是那样的磨人。而六年后,他只会笑着去安慰别人,满身的刺都被磨成了柔软的躯壳。 “诶哟——我的妈...” 俩人刚来到电梯口,季佑溪就跟见了鬼似的,吓得一激灵,赶忙拽住陆斯明的衣袖转身躲到拐角处。 “怎么了?”陆斯明不解。 季佑溪贴着墙根,飙升的心率还没平复,他实在忍不住嘀咕,“这一天到晚都什么事儿...倒霉到家了。” “快,帮我看看刚站在那儿等电梯的阿姨走了没?”他拍拍陆斯明的手臂,“就那个穿病号服,头上戴一顶黑色绒帽的。” 陆斯明依照他的描述看过去,并没有找到人,“应该走了。” 季佑溪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软软地靠在墙上缓了会儿,用右手擦了擦额间的虚汗,“没事了,我们走吧。” 刚走几步,又拉住陆斯明,“等等,保守起见,还是走楼梯好了。” 陆斯明看他脸上惊慌未褪,便问道,“她是谁?为什么你要躲?” “我妈。” 季佑溪走到前面,安静的逃生通道里他们俩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像放大了十倍,“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样,等会儿又要唠叨半天。” “你妈妈...”陆斯明话音未落,忽然想到什么,戛然停止。 季佑溪没有很快回复他,俩人短暂地陷入了缄默。 病号服、瘦小的身影、剃了光头带着绒帽... “胰腺癌晚期。” 季佑溪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在空荡荡的楼梯里响起了回音。 他没回头,陆斯明却觉得他现在的表情一定与寻常无异。 “医生说最多两个月。”季佑溪又接着补充,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另一只脚还没落地,“是不是觉得很玄幻?” 他们俩人之间隔了三个台阶,距离不远不近。 季佑溪的肩膀很轻微地耸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看陆斯明。 “我之前总觉得事在人为,平等地蔑视书上那些故弄玄虚,拿因果报应来做文章的理论。” “可事实证明我才是哗众取宠的小丑。”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张纸,让陆斯明产生一种他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的错觉。 “陆斯明,”季佑溪又唤了他一声,“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我还是想郑重地给你道歉。” “我不应该拿任何一个生命做筹码,也不应该强迫你的意愿。”他的目光垂落下去,仿佛害怕像六年前那样看见千丘万壑的边界与隔阂: “对不起。” ...... 从医院到停车场,两人一路都没再说话。 季佑溪心乱如麻,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哪来的勇气非要说一些膈应人的话。 可他又是明白的,这些话憋久了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只要他还抱着一点对陆斯明的肖想,从前的东西就不可能完全抛掉,就必须要解决遗留的误解。 一边后悔,一边无助。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正常氛围又回到解放前,季佑溪崩溃得想撞头。 “那个...我住的地方离这里挺远的。”他和陆斯明说,“医院对面就是地铁站,麻烦你送我到地铁站就行了。” 又是这种语气,小心翼翼中带着做了天大错事的试探。 陆斯明帮他打开副驾驶的门,没回话。 季佑溪看他表情冷了下去,非常有眼力见地没再吭声。 “独臂”的感觉实在太糟,仅是左手打了石膏,他的身体就像被摁了封印键,无论是走路还是干点什么,都格外不协调,有种太监看美女的力不从心。 他费劲地从坐椅旁抠出安全带,还没等拽几下又弹了回去。 “啪唧”一声,差点抽到手,季佑溪心想自己这样和残废有什么区别。 “陆斯明,可以帮我...唔!!” 求助的信号还未来得及发出,差点和对方亲上了。 他偏过头时,陆斯明刚好想凑近帮他,俩人的鼻尖挨着鼻尖,要不是季佑溪反应快,往后仰了一下,现在俩人的嘴准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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