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叹息,青年熟悉温和的嗓音充满了失望、绝望、遗憾与释怀。 陈藜芦说:“哥,我爱过你……” 倒吸一口凉气,陈丹玄挣扎着用力睁开眼,入眼的吊灯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缓了好久,陈丹玄总算意识回神,可是心脏的跳动仍旧剧烈,让他胸膛不停上下起伏,额头的冷汗也半天未消。 当情绪恢复平静,陈丹玄长吁一口气,下意识伸手摸向身边,掌心的冰凉让他立刻回神,一种来自梦中熟悉的恐慌感再次袭来,顿时如巨石砸向他。 陈丹玄马上从床上爬起来,拖鞋没穿好就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客厅,在不算大的空间里呼喊另一个人的名字。 “小藜!” “.…..” 迎接陈丹玄的只有深海般的溺毙沉默与静谧。 想起梦里陈藜芦似是告别的话,陈丹玄手脚发麻,他扫视一圈客厅,无意间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便利贴还有温热的早餐。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重新落回原位,陈丹玄喉结滚动,走近拿起了浅蓝色的纸条,上面是属于陈藜芦的隽秀字体,带着小楷的优美: “哥,生日快乐~!我去剪头发,记得好好吃饭,等我回来。——藜芦” “呼——”陈丹玄不由松口气,笑了笑。 幸好是去剪头发了,他还以为陈藜芦…… 动作停滞,陈丹玄呆愣又茫然地望向餐桌上已经变凉的豆浆。 是啊,他以为陈藜芦去做什么呢?
“您想剪个什么样的发型?” 小区里的私人理发店早早开始了营业,尽管店面不大,却已经有客人光临。 陈藜芦坐在巨大的镜子前,表情不算自然地盯着镜中清晰映出的清俊面容,他身后的理发师是一位自己曾经医治过的老妇人儿子。 对方并不认识陈藜芦,当冒着困倦走到理发店门前时,只单纯地以为这个不知何时便等在店外的男人是有什么着急事才会来得如此早。 长至肩头的黑发被打湿,陈藜芦眼神缥缈,不久,他定睛望向了镜子里露出白皙额头的自己,眼角微微下垂的眸子长期被刘海挡住,冷不丁见光居然还有些不自在。 明明过去的他不是这样的。 理发师耐心等待陈藜芦的回答,过了片刻,他听到陈藜芦小声地说了一句:“剪短就好,想…看上去精神些。” 年轻的理发师拨弄陈藜芦细软的头发,随口夸赞道:“诶,好嘞!您的长得帅,什么样儿的发型都适合。”说完,小伙子拿起美发剪开始认真工作。 一缕缕卷曲的头发伴随剪刀“咔嚓咔嚓”的动静飘落到地上,陈藜芦眼角被挡住的泪痣一点点露出来,连带着无法祛除的右眼伤疤同样没了遮掩。 陈藜芦神色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自己慢慢变回了过去的模样——利落的短发、颜色浅淡的唇瓣,嘴边若有似无的浅笑,唯有空洞的眼神再也不像过去明亮。 待到理发结束,吹风机的轰鸣伴随热气喷洒在陈藜芦脸上,他闭了眼,重新睁开时盖在身上的围布已经被撤掉。 “您看看,还满意吗?”年轻的理发师询问。 陈藜芦打量了几眼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点点头,“满意,谢谢您。” 付过款,陈藜芦站在店门前发了会儿呆,然后眯起眼抬头看向了太阳,仿佛是知道他心情不错,今日的天蓝得像水洗过。 收回了视线,陈藜芦抬脚向小区外走去。 没有任何人的陪伴,没有任何目的地,陈藜芦独自在四九城的无名街道中游荡。 路边一家服装店的玻璃门上贴着打折促销的字样,陈藜芦本想路过,但余光中他瞥见了自己身上厚重臃肿的黑色羽绒服,于是脚步产生了犹豫,他转身进店里买了件适合春天穿的浅褐色风衣。 抱住换下的羽绒服,陈藜芦找了处流浪猫狗的聚集地,把衣服团成一圈放在地上让它成为了动物们的新窝。 穿着新买的衣服,剪了新的发型,陈藜芦沿光华路一路向西,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停在陈家的宅院前。 他琉璃似的漆黑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被风雨摧残多年以至颜料黯淡的朱红色宅门,目光深深,晦涩的情绪自其间一闪而过,又在转瞬间成为了一摊凝固的死水。 粗大的杨树挡住了陈藜芦的身形,没有人注意到树后站得笔直的他,好像一尊被锈迹侵蚀的铜像。 即使不愿承认,可陈藜芦明白属于此处的记忆早在不知不觉间深埋他心底深处,有眷恋、怀念,还有痛苦、悲伤,数不清的情绪宛如一颗颗拔不掉的图钉,将他牢牢刻在了挣脱不开的墙壁上。 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陈藜芦轻叹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他走后不久,陈家大门自里面打开,一位步伐不算稳健的老人被中年男人扶着走出来,他浑浊的眼珠在安静的街道两边看了半天,疑惑道:“奇怪,我刚才明明听见有人敲门。” 中年男人同样好奇张望,“爸,许是我们听错了吧?” 老人没回答,抿紧嘴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藜芦那孩子,最近在做什么?” 中年男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眉眼垂落,沉声道:“听丹玄说是每天在家里练字。” “嗯……”老人皱眉,旋即吩咐道:“等他下个月农历生辰过完,让他重新回医馆吧,顺便把李家丫头介绍给他。” 中年男人没有立刻答应,他犹豫了片刻,开口道:“爸,小藜他…还不想结婚,相亲的事情再缓缓吧。” 之前他没护住陈藜芦,这次说什么他都不愿再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受到伤害。 “胡闹!”老人怒喝,“不想结婚想干什么?继续当变……”话说到一半遽然停止,老人充满威压的眼睛落在中年男人身上。 男人不再说话,以沉默对待暴怒,良久,他扶住老人的手臂,“爸,我们先进屋吧,您的身体还没好利索。” 明白自己儿子是不想与他起冲突,老人忿忿地甩开对方的手,独自拄着拐杖走进了庭院里,独留下两鬓已经染了白霜的男人望向他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失落与无奈。
陈藜芦又来到了“悬壶仁堂”。 看着医馆门前熟悉的牌匾对联:但愿世间人无恙,何惜架上药生尘。 再看见医馆内的来来往往,他欣慰地笑笑。 陈藜芦知道即使自己不在,江郁金与医馆的众人也会把一切料理得很好。 “阿姨,您先按照我们开得方子吃几副看看,过两天您再来问诊。别担心,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听到青年熟悉的声音,陈藜芦怔住,接着他略显慌乱地转过身,迅速躲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越野车后,只为了不让江郁金看到自己。 他怕,如果与江郁金对视一眼,他就狠不下心走了。 透过车窗玻璃,陈藜芦望向不远处的青年。江郁金成熟了,早已不再是几年前刚跟在他身边苦求拜师的青涩模样,只是不知道那些晦涩的药理知识,臭小子都掌握了没? 回忆起过去教导江郁金的一幕幕场景,陈藜芦眼底流出感慨,他紧紧地注视着江郁金,直到对方的身影重新隐没在医馆门内才慢慢低下头。 几分钟后,陈藜芦眉眼弯起,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再次抬脚向前方的十字路口走去。 一上午,陈藜芦逛了许许多多的地方,明明是生日,但对他来说好像是无足轻重的普通一天。 最后,他回到了许久未踏足的郊外老宅。 迈入铝铁斑驳的大门,老宅里的陈设没有改变,只有曾经枣树的位置换成了一棵才栽种不久的光秃秃的李子树,瘦弱的枝干缺少的是世间的磨砺与沧桑,或许要再走上十几年才能长成过去枣树的粗壮。 陈藜芦没有进屋子里,他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央,温吞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四周。 不算大的老宅没有华丽堂皇,对陈藜芦来说却是丹墀金銮都比不得的珍贵。上次离开得匆忙,放在院子石桌旁的摇椅没来得及收回去,于是受了很久的风吹霜打。摇椅扶手失去了曾经的光泽变得晦暗,像柿子皮被冻了一层霜,没了鲜艳活力。 苍白的指尖拂过冰冷椅面,陈藜芦慢慢坐在了摇椅中,椅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仿佛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费力咳嗽。 不在意堆积在椅面上的灰尘,陈藜芦靠着椅背轻轻晃悠,他向上去瞧只剩下光秃秃树枝的李子树,目光平静淡漠,如一泉不受任何事物打扰的池水。 真安静…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阗寂无声。 透过枝丫看向被划成一格一格的湛蓝半空,陈藜芦耳边似乎响起孩童时期祖母在世时对他的呼唤,“小藜,小心些啊,树上危险。” “知道了,奶奶,马上下去了!” “诶呦,小祖宗,总算下来了!得了,来吃饭吧,今儿啊,有你最喜欢的玉米冬瓜汤,快来趁热喝!” “哈哈,好嘞!” “……” “奶奶……” 久违的称呼从陈藜芦口中幽幽吐出,仿佛老人真的在宅子里的厨房炖着热汤,等他进去喝一碗暖身。 谁都以为陈藜芦的病在慢慢好转,但其实他骗过了所有人,早在一周前,陈藜芦擅自停了药。 他装作开心,装得正常,装成若无其事,内里的病情却已侵蚀入骨,成为了血肉的一部分,痛苦无法抑制。 他的眼睛在某一刻再也看不见任何色彩,对于任何声音也总觉得聒噪,滋滋啦啦的动静无时无刻不充斥在双耳,像旧音响发出的尖锐电流折磨着他。 即便是此刻,陈藜芦感受到的只剩下惊魂枯竭般的疲惫,他像一座废弃的寺庙,没了晨钟暮鼓,只有蛛网缠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西移,钟表指针转到十六点三十三分,陈藜芦似乎在等待谁的到来。 收回心思,陈藜芦将口袋里关机的手机重新打开,忽略了许多的未接来电与信息后他敲敲点点了半分钟,将手机放回一旁的石桌上,没再看一眼。 他望向眼前院落初春带着落败的景色,不由哼起一首经常听的老歌曲调,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惬意与松弛。 一曲结束,沉默再次席卷而来。 陈藜芦嘴角噙笑,从另一只口袋立拿出了他曾用来拆快递的壁纸刀,壁纸刀的刀锋不是很新却足够锋利。 午后的老宅宁静安详,陈藜芦回头眼神复杂地鞘了一眼他熟悉的“家”,不久,再次躺回慢悠悠晃动的摇椅上。 壁纸刀被缓慢推出来,尖锐的刀锋一点一点透出冷光。 陈藜芦望着上方交错的树枝,指尖轻轻敲动刀锋,眼尾坠着幸福,树影落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成了编织交缠的网格,黑与白界限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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