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谢立晾干的雕塑被陶运昌用泡沫纸依次包好,整齐堆进去。最后从口袋里拿出小狗吊坠,放脸上贴了贴,也存入了箱子。 这个木箱,终被藏在书桌柜的最里侧,旁边置放有一双,仅穿了一次的印刷厂雨靴。 陶运昌置办完一切,拿出试卷摊在桌上书写,和平日别无二样。
第60章 60. “我早就说过,陶建成一家都有病!小立对朋友又重感情,一时半会估计走不出来。联系了一个市里的艺术集训机构,让他暂时能离镇南远点。” 2016年9月22日 陈美娟 41. 一六年九月二十日,清晨的窗外天光昏黑,大雨倾盆。 六时十二分,陶运昌睁眼。这对他而言是个多余的举措,反正横竖都无眠。他机械地起身,叠好被子后,把床单上的细微皱褶皆扯平,整洁的像是从未使用,也像安顿了结,再不会投入使用。他踩着一如往常的时间点,洗漱,打扫。二楼的水泥地板被拖的颜色更重,湿漉漉的像一方深渊。陶运昌拭去卫生间每个角落的灰尘,消毒水的味道让他回忆起医院。他头脑放空地冲着抹布,直至指尖都泛起皱褶,注重节水的他今天似乎毫无心疼。拧干毛巾,晾晒平整,擦干净手再去买早饭。他今天不吃自己做的蛋饼和粥汤,买了两个豆腐辣包子,一杯甜牛奶。陶运昌拎着早饭路过一楼沙发,陶建成睡的死,头埋在破皮的内芯里。陶运昌对六岁以前的记忆一直模糊,但这会儿却突然想到五岁时,妈妈和陶建成在家具店纠结许久,才买回这个家里最贵沙发的那一天。陶建成要她别不舍得,这个月不休假便不用担心开支。妈妈被他亲密地搂着,推拒说,别乱来小运看着呢。陶运昌记得自己确实看着,但他对他们俩的举止没有兴趣。幼年的他喜欢这张沙发,柔软的,锃亮的,新的。新的像不属于老旧的镇南一样。陶运昌转过脸,回神上了楼。 六点三十四分,陶运昌背好书包向镇南一中出发。对于高三学生,学校不再强制住校,陶运昌未加考虑就选了走读,像是早就做好的决定。雨大到他撑着伞都是白费功夫,路上有的学生谨慎地去街边门店下躲雨,陶运昌走在大路正中,稳固地举着伞,在雨帘里隔出一方微小的干燥空间。他固执地前行,等到校时,鞋子衣袖都湿完了。程宇看他狼狈很意外,问要不要去宿舍换件外套,陶运昌摇头谢过,随便找毛巾擦拭,便上台去带晨读。晨读和往常一样读选修课文,陶运昌领读完题目就望向自己的座位。他的后桌在谢立走后换成了一个腼腆的男生,平日安静的像不存在,和谢立截然相反。陶运昌以前在讲台带早读,总看到谢立忙着吃早饭,他吃了主餐还吃甜点,有时候悄悄四顾把多余的分给沈榷,天真地瞟几眼讲台,庆幸陶运昌看不到。而今台下依旧读书声朗朗,却再也找不见那个学习不知道为谁的傻瓜。 十点三十五分,物理老师要陶运昌上讲台写一个他最擅长的建筑力学分析,陶运昌在从来不会错的计算部分出现了失误。好脾气的物理老师对他发了火,说前几天谈心他全当耳旁风,这个状态还怎么上顶级院校。陶运昌看着黑板上书写的公式发呆,感觉题都不是自己做的,脑袋还未反应,身体却先启动。 十二点四十四分,陶运昌吃完饭趴在桌上浅眠。斜后方的沈榷打了一个很短的电话,说下午体育课要对方把指尖陀螺带到体育馆,又说雨天不适合打篮球云云。陶运昌知道这周的体育课是和九班上,他听完电话,进入了从昨晚十一点到现在的第一个梦乡。 十五点十分,站在体育馆的篮球场上,陶运昌听见左侧班级解散后吵闹的回声,沈榷揽着谢立从一班整齐的队列前走过,谢立边走边玩一个指尖陀螺,从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飞到左手指尖上。沈榷看他成功大声说“牛x”,被一班体育老师听到,把他俩都骂了几句。谢立显然不服气顶嘴说又不是我说的脏话,体育老师以前教过他,对谢立一直很“照顾”,拽着两人说你上课玩些儿童玩具给我站一边罚站去。谢立就在一班众人的注视下和沈榷去墙边罚站了。陶运昌看着谢立不服气的模样浅浅笑起来,但是谢立看不到。他正站在墙边皱着眉指责沈榷,沈榷把他的指尖陀螺拿过来,自顾自地玩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九班的体育老师路过,知晓原因后便罚沈榷下课清扫体育馆,谢立去收拾体育活动器材。 陶运昌推着装满排球的小车,走进昏暗的器材室时,并没有看到谢立。等他点清数据,在记录板上写上日期,准备离开时,才听到排放体操垫的暗处,传来细微的一声,“陶运昌。” 他循声望去,器材室的里间没开灯,但他依稀看见谢立正拿着体操垫在往上叠。谢立慢吞吞地堆整齐后,就靠在高高的软垫上看不清眉目,只犹豫片刻,轻声地问,“你最近过得还好不好。” 陶运昌闻言,立在原地良久。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未停的暴雨,砸出难言的焦虑。陶运昌放下手上的记录板,行至门口但没出去,却是一抬手,把器材室的灯全关了。 器材室建在一楼的楼梯间旁,采光本就差,灯一关,暗的像傍晚。窗外并无多少光亮透入,判断陶运昌的走近,谢立不靠双眼,靠听觉。 谢立的呼吸在陶运昌脚步声靠近后变重,陶运昌在潮湿的黑天里看见他水光闪烁的眼,但谢立似乎夜视很差,不太清楚陶运昌的具体方位,就伸出手茫然地摸,嘴上又问,“我一直想问你,但没有机会,也调整不好心态。” 陶运昌肯定地握住他乱晃的两只手腕,谢立一下子就闭了嘴。陶运昌顿了顿,试图压抑住难以控制的心率,强装镇定问,“你现在可调整好了?” “差不多吧。”谢立被钳制住却没有试图摆脱,他抬脸在黑夜里胡乱凑了凑,嘴唇却意外地擦过了柔软的肌肤。黑夜里陶运昌感受到下巴被轻轻触碰,好像四肢都触电。他靠的愈近,把谢立的手腕握地更紧,低下头看谢立没有焦距的眼睛,最终没有忍住,侧过脸,啄吻了谢立的耳尖。感受到唇间的凉和软,陶运昌觉得这黑夜都不再难捱,心热的像回到明媚的春天,于他而言最最短暂的春天。 谢立不知是被刺激还是受了惊吓,赶忙后退几步,缩起肩膀问,“你这算什么意思。” 陶运昌自知失态,但早在关灯时,私心已经冒出。他自我麻醉地想,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陶运昌也后退,回归安全距离说,“抱歉,我看不清,是不是碰到你了。” 谢立沉默一会儿说,“没有。”又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先走了。”他虽说要走,但是步伐迈的非常缓慢,好像在等待什么,陶运昌遂他的愿,叫住了他。 “谢立。”陶运昌的声音从更黑暗的角落传来,而后脚步声却慢慢跟上,那步伐很快,靠近后又与谢立擦肩,竟是越过谢立,最终在门口止住。 陶运昌对留在器材室看不清表情,微微驼背的谢立说,“认识你,我很幸运。” 说完,他留恋地望了望漆黑的器材室,看向谢立。谢立驻足的地方离窗外的天光不远了。但陶运昌没有等谢立回答便先步离开,快速地冲进了自己永远逃不开的大雨之中。 十八点十分,一中的放学铃声敲响。陶运昌收拾干净桌面,用纸袋装好抽屉里的课本。苏鑫见到奇怪,问他为何把书全带回去,陶运昌只说复习需要,便离班走人。夜幕已完全笼罩,雨依旧在下,陶运昌面无表情地举着伞,走在无数次孤身上下学的路上。矮楼片区又积水,他浑然不觉地踩进水洼,像是走向自由前,无人可挡的执着。打开家门,陶建成今日无牌局,窝在破皮沙发里看电视嗑瓜子。他嗑了一座小山似的壳,像在等什么人。见到陶运昌过来,嘴上吃着口齿不清道,今晚黄伯来找我有事,你他吗老老实实二楼呆着早点睡,别下楼给人看死人脸。陶运昌想起黄伯。他散发酸臭,看起来好萎靡,也像个瘾君子。陶运昌心里冷笑,拎着书包毫无波澜地上了楼。他把书包挂好,书籍安置稳妥后,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黑色大袋子,解开结,里面静静躺着几袋封窗胶泥和几卷封窗胶带。 六点五十五分,陶运昌走上阁楼,发挥个性里的严谨仔细,把窗框上所有的缝隙都贴实,包括水管进洞,走线缝隙,都用胶泥严密封好,最后把奶奶房间的大门空隙亦全部贴住。阁楼处理完毕,他又走向二楼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房间仅仅一扇窗要封,他很快完工后,又依次密封洗手间的窗户,下水口,马桶,台盆。最后是门缝。陶运昌经过几番检查,确认完二楼和阁楼,下到一楼去封厨房。陶建成听见他在厨房撕胶带的刺耳声,骂了一句狗东西,就砰一声把客厅的门关了,压根不想管陶运昌在干嘛。陶运昌贴胶带的手顿了顿,眼神暗下来,再无犹豫地按实了胶带。 七点三十二分,陶运昌封好所有的门窗,从二楼卧室拿出两瓶贵价酒,陶建成赌博欠债舍不得买,若有人给他这便宜没有不占的理儿。陶运昌将医院开给自己的安眠药包在纸内,碾压成粉,依次倒入两瓶酒中。那粉末一滑进瓶口,就消失散尽,像之前陶运昌下药时一样顺滑。他坐在桌前盯着酒十来分钟,期间反复看表,甚至有微弱的,许愿黄伯这时候闯进来的希望。但是黄伯始终没来。陶运昌的家,在夜晚十点之前是不会有人来到的。陶运昌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拿着酒瓶下了楼。陶运昌把酒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说,隔壁王叔前段时间出差,回来给你带的。陶建成凑近一看,喜笑颜开道,奶奶的老王,够意思。他拔开瓶盖就往嘴里倒,陶运昌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冷静中泛着一点恶心。陶建成喝一大口,拿起瓶身看看,疑惑道,这酒不会是假的吧,怎么有点苦味。陶运昌在一旁的塑料凳上坐下,看着陶建成静静道,“爸,奶奶走了,你难过吗。”陶运昌似乎抱着一线不存在的幻想,自言自语地又说,“奶奶还剩一些钱,你毒也别沾了,我们盘一点小生意,把日子重新过起来。”陶建成闻言大笑道,“重新过?吗的,生你的表子也和我说过重新过,她跟人跑的时候怎么不说重新过!”陶建成也不管真酒假酒就往嘴里灌着说,“老东西死了你别想着她的钱,看清楚谁是老子,你不是从小就想离开镇上?想的挺美,老子只要活着,你就得尽孝,懂不懂,啊?” 陶运昌看着酒水慢慢消失,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就起身回了二楼。陶运昌一板安眠药都下进去,陶建成只一会儿便不再有动静,一楼苍白的灯下,变得一片死寂。 八点。陶运昌拿着胶带封好二楼所有门窗,在熟睡或是昏迷的陶建成面前封好了一楼的窗孔。而后他走向了厨房。陶运昌的校徽在厨房的冷光下,反射出丝线的暗光。左胸口这个位置上别过各式各样的徽章。三好学生的,优秀干部的,甚至校庆活动主持的,各种各样的别针尖钻入校服纤维,他站在不同的聚光灯下,说经验,说未来。他祝福过班级的未来,祝福过学校的未来,祝福过每一个陌生人的未来,却唯独没有祝福过自己。陶建成存在一天,他就是一个永远得不到祝福的人。而现在陶运昌决定亲手解决这个问题。他想可能是失眠症让他发疯,甚至觉得这件事非常简单,就好像轻松地处理一条鱼,封喉一只鸡,一瞬间的,没什么痛苦,很快,很快就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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