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宁拉开门,一抬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风尘仆仆,穿着一身旧衣裳,连皮带都斑驳脱皮,成了两节颜色。他看上去没有什么行李,只挎着一只不知谁发的帆布袋,上面还印着硕大的广告。这是十九年来,两人第一次没有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见面。 两人乍然一见,彼此都惊住了。 徐辅海的反应要强烈些,他蹙起眉头,粗黑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块去,眼睛盯着他微凸的肚子,激烈地打着手语质问徐之宁:“怎么回事?你怀孕了?谁干的?” 徐之宁下意识捂住肚子,眼神躲闪,拒不回答。 气氛逐渐凝滞,徐辅海决定不再追问,拍拍他的头,比划着告诉他:“好吧,我不问了,等你自己告诉我。” 徐之宁低着头,爸爸掌心的力度好似还留在头顶。 在他心里,有关爸爸的回忆不完全都是红色的,在最脆弱的时光里,是爸爸和他相依为命,他在这个世上掌握的第一门语言,是爸爸为他独创的、粗糙又别扭的“宁宁语”。 徐辅海给他指了指街对面的某颗缅栀子树,脸上挂着怀旧的笑容,比着手语告诉他:“以前那棵树和你一样高,你记得吗?” 徐之宁垂下的手捏住针织衫的衣摆,无意识的摩挲着。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独栋的老房子,房子对面的一排缅栀子树,每到四月就会打上花苞,五月就挤满了街头,香透整条黛颦街。 “真好啊,你还记得这里。”徐辅海比划完,又摸了摸徐之宁的头。 “爸爸快出来的时候,有人联系过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我没有告诉他。你不在洛萍,不在伏州,爸爸只能猜你在这里,我果然没有猜错。宁宁,以后我们一起住,爸爸来照顾你。” 徐之宁有自己的想法,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直白地告诉他:“不,我没有想要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哪里。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但是最多一个月,你要离开。” 徐辅海缺席的十九年不会因为他的骤然回归就若无其事的填满,哪怕是至亲,徐之宁也没法完全信任一个刚刑满释放的人。 徐辅海这么些年在监狱早就练透人心,知道徐之宁的顾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住一个月就走,到时候还要找份工作,给他未出世的的外孙赚零食钱。 提到宝宝,徐之宁稍稍宽和了一些,侧身让他进屋,随手把门带上,今天这步最终还是没散成。 老房子不大,很破很久,大多数电器都年久失修,小部分电器维持在一个勉强能用的水平,甚至还保留着多年前的双筒半自动洗衣机。 独栋老楼,徐之宁只租了第一层,一层只有两间房子能住人,最好的那间是徐之宁在住,其次背光的一间给鲁阿姨偶尔休息用。徐辅海没有要求住进房间,表示自己睡沙发就行,这反而让心肠软的徐之宁有些不好意思。 鲁阿姨买菜回来,看玄关的鞋物意识到家里来了第三人,她有些担心徐之宁,匆忙换了鞋,一进客厅就隐约看见了自己担心的第三人。那人正在阳台晾晒衣物,身上的衣服对他来说略小,把他的赘肉都勒显了出来,露出的皮肤暗黄。 寸头,中等身材,身体结实,动作利索,看上去平时不乏劳动。鲁阿姨直觉判断这人不是什么好人。 徐之宁正在房间里看有关育儿的书籍,门没关,鲁阿姨径直进来拍他的肩,紧张又小心地指指门外,用眼神询问外面的陌生男人是谁。 徐之宁有些不好意思,快速用大拇指贴在嘴唇上点了两下表示“爸爸”。 鲁阿姨皱起了眉头,往卧室外觑了好几眼,拿起听译机俯下身悄悄问:“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徐之宁有些为难,觉得不好说,想了一会儿,抿着嘴打字回复:“在外地的工地上打工。” 鲁阿姨忧虑未消,徐之宁赶紧补充:“他最多待一个月,就是来借住,看看我。” 说实话,鲁阿姨一天也不想让他多呆。她看到徐辅海就心里打怵,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直觉上觉得这人不安全。她之前问过徐之宁有家人没有,徐之宁当时回答都没有了,这下又忽然冒出个“爸爸”。 徐之宁又聋又哑,一个人怀着孕,又是忽然搬到这里的,在鲁阿姨心里他就是一个涉世未深被人蒙骗伤害又不得不一个人承担后果的小孩。她很疑心这个徐之宁所说的“爸爸”。不过徐之宁看上去不想深聊,她也不能硬问,只能再看看。 晚上,鲁阿姨给两人做了饭,往日安静的饭桌首次有了声响。徐辅海好像一点也不介意鲁阿姨打量的眼神,反而主动攀话,鲁阿姨还抱着戒心,对他的回应很敷衍。 走的时候,鲁阿姨还在想,这人的话题总是要拐到眉儿街二十多年前的事,聊起徐之宁反而话说的很含糊,要不就只滔滔不绝地说他小时候,感觉反常得很。 吃完晚饭,徐之宁和徐辅海聊了些监狱里的事,徐辅海手语动作打得夸张,看起来“音量很大”,把徐之宁看得一愣一愣的。两人一直聊到睡觉时间,徐辅海以“怀孕的人要保证睡眠”为由让他回房间睡觉。 徐辅海在沙发美滋滋躺下,身上只盖张卡通小毯子,给徐之宁打手语说:“去睡吧,给我关灯,好久没关灯睡觉了。明天我给你炸平菇吃,你小时候最爱吃炸平菇了。” 徐之宁点点头,把灯关上后回了房间,思索片刻,最后还是锁了房门。虽然锁了房门,徐之宁却把视线落到了门后的墙壁上,那块的墙皮已经掉了一半,剩下的泛黄墙皮上依稀能看见胡乱涂鸦留下的蜡笔痕迹。 徐之宁蹲下身,用手指蹭蹭墙上的蜡笔痕迹,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小小的他,画好多小人,他们跳舞,他们牵手,他们比划着“宁宁语”,邀请他到墙里玩。不会困,不会饿,不会生病,不会担惊受怕,不会东奔西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徐之宁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不过醒来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和“爸爸”有关。 小小的徐之宁正坐在地板上夹豆子,夹了一个下午,仍然拿不稳筷子。徐辅海把家里的勺子藏了起来,让他必须学会用筷子,并且给了他一碗豆子,让他把黄豆一颗颗夹到盘子里,夹完才能吃饭。 徐之宁饿得心慌,又夹不好,边掉眼泪边偷偷作弊,夹一会儿就用手抓一两颗丢到盘子里。 徐辅海把豆子给他就去睡觉了,睡到夜幕降临了才醒,这时徐之宁早就通过作弊把豆子夹完了,甚至饿得直接生啃盘子里的黄豆。 徐之宁看着刚起床的爸爸,小脸上满是泪痕。徐辅海不是讨厌这个孩子,他就是觉得麻烦,也没人教他怎么养小孩,把村里那个聋哑女人捡回家的时候也没想过她会留下这么一个小东西。他本以为像养条狗儿一样就行,结果发现小孩比狗儿麻烦多了。 徐之宁见他出来就站了起来,嘴里还使劲嚼着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忐忑地从地上快速把筷子捡起来,手指不灵活地在空气里夹两下,试图告诉爸爸自己已经学会用筷子了。 徐辅海哪看不出来他撒谎,但只是摸摸他的头,心里叹了口气。 狗儿饿了知道自己找东西吃,小孩饿了只会找爸爸。 徐辅海做了一个往嘴里喂饭的动作,告诉他自己要带他出去找饭吃。徐之宁赶紧揪住他的衣角,手已经在打颤,他实在是饿坏了。 徐辅海整饭吃的方式基本就那“老三样”,偷、骗、抢。他一般用钢厂捡的小钢片充当硬币随便坐一辆公交车,坐到离黛颦街比较远的地方再下手。 但徐之宁太饿了,嘴唇发白,看上去低血糖到要昏倒的地步,徐辅海只能冒险就近找一家便利店下手。 他让徐之宁去吸引店员注意,自己好跑到速食区偷几袋泡面,要是徐之宁做的好,他还能多偷点别的。 往常徐之宁应该在店员视线范围内装作要搞些破坏的样子,但徐辅海在货架间瞟了他很久都没看见他动,徐辅海心虚地绕出去,看见徐之宁盯着收银台的小孩出神。那个小孩看上去和徐之宁一般大,身上穿着附近幼儿园的校服,正坐在收银台前拿着黄色的蜡笔画画。 “玩忽职守”的徐之宁让徐辅海蹙起了眉,养这么个小东西已经很麻烦了,他还要不停地给自己添麻烦。 店员已经注意过来,徐辅海觉得已经不宜下手,决定装模作样转一圈就拉着徐之宁离开。 等他转一圈回来,看见画画的小孩不小心碰掉了一只蜡笔到地上,徐之宁弯腰去捡。那小孩却不乐意了,跳下椅子从徐之宁手里把蜡笔抢了回去,还故意踩了他一脚。 徐之宁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慌乱无神地转头找爸爸。 徐辅海看着他开始湿漉漉的眼睛,心里升起一阵烦躁,摸了摸藏在腋下暗层的钱,转身回去到货架上拿了两样东西。 徐辅海非常用力地丢到收银台,牵着徐之宁的手,粗声喊道:“结账!” 回了家,徐辅海打着哈欠用洗手池里没洗的锅接水架到灶台上,边烧边骂骂咧咧的,直言徐之宁是来讨债的债鬼。 徐之宁听不见,他把蜡笔紧紧抱在怀里,躲到了房间里。他看见那个小孩是用一张白纸画的,他没有白纸,家里比较白又比较大的只有墙了。打开蜡笔盒,徐之宁摸出来一根蜡笔放在鼻子下深深嗅闻,还舔了两下,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
第25章 【.】 距离上次出租车司机线索失败后,季丞川再次落空,每一条线索都是死路,每一次端倪都是妄想。他总是期待着在某条街,某个路口,某家小店遇到徐之宁,他一定默默无闻地隐匿在人海,等待他一眼准确无误地锁定。 那天门后出现的不是徐之宁,是那家的主人,他们对于一个从远方来的听障旅人没有印象,反倒是邻居记得,有个背着包头戴耳机的男人在周围转了几圈,最后摇摇头走了。 “他最后就在对面那几颗树底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走了。”邻居指了指房子对面。 那是几颗鹿角藤,现在正是开花季节,白色的花小簇小簇挤在枝头,点着黄色的蕊心,但花瓣较细长且呈锯齿状,只有远远看一眼才好看。不像那南国缅栀子,大大方方地团在一起,花瓣白的皎洁,花心黄的明艳,干干净净立在枝头,香远益清。 “你朋友是不是在找什么地方?”邻居推测,“但我们这很普通,那几棵树也是到处都能见,他有没有描述过他要找什么地方,说不定我们还知道些。” “他没有说过。”季丞川给他留了个号码,“谢谢您了,要是再见到他还请联系我。” 季丞川回到城里,流程式地去了当地的特殊教育学校,得知的结果依旧是最近没有新入职的老师。来回折腾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季丞川索性在城里的酒店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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