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翊认真地听,背脊挺得像支青竹,手里的二手旧书又新增了不少笔记。林瑧在他旁边睡得不沉,因为低烧脑袋隐隐地胀痛,他眉心不自觉地蹙着,眼皮和睫毛不安颤抖,宛若经不起秋风的蝴蝶,在眼睑上落下簌簌的影子。 九月的日头太大了,林瑧就坐在窗边,阳光斜斜照进来,把木头桌面都晒出一层蜜似的光泽。钟翊余光瞥见林瑧前额和后颈出了一层薄汗,瓷白的脸颊皮肤透出浅粉色,还以为他是被晒热了。 正上课呢,起身去拉窗帘太引人瞩目了,而且他的位子要碰到窗帘就势必会吵醒林瑧。钟翊左右看了看,拿自己挂在椅背上的旧书包放在了向阳的桌面上,替林瑧挡着光。 林瑧在他挪书包的时候就醒了,他渴得难受,但今天来的时候迷糊,忘了带水。唇舌被高温炙烤得干燥难忍,脸贴着趴在桌上的胳膊转了个方向,微微睁开眼睛看向钟翊,小声问:“有水吗?” 钟翊愣了,嗫嚅答道:“有,但是……” 他还没有奢侈到每天在超市买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喝,书包里的塑料水壶是宿舍楼下小卖部买的,丑陋廉价的蓝色,但胜在又大又结实,灌着在寝室里晾凉的白开水,够钟翊喝半天。 林瑧最烦他每次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更差,有多少脾气都写在脸上了,他没什么力气地“啧”了一声,声音低哑又缓慢:“快给我,渴死了。” 林瑧找钟翊要水喝的时候没想太多,满脑子都是渴,但当钟翊真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巨大的塑料水瓶,这个东西还是稍稍超出了他的认知。 林瑧一年四季都是从冰箱里找瓶装水喝的,家里琉璃水晶陶瓷的杯子乱七八糟一大推,都是保姆阿姨在整理,林瑧用的少,就根本没想过有人会用非一次性塑料水壶给自己带水喝这件事。 当然,见过肯定是见过,这个水壶钟翊之前是不是也掏出来过,林瑧浆糊般的大脑转了两秒就不动了,他觉得肯定有过,只是被自己无意间忽略了。 林瑧扪心自问,他不是很介意在非常渴的时候和钟翊喝同一杯水,但当下那一刻,他还是把那个蓝色的水壶推开了。 “算了。”他想了想,他感冒了,这个水壶钟翊等下自己还要用,别一个传染俩了。 钟翊因为他推开水壶的动作手指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转瞬即逝的疼痛,如同被金属的静电击中一般,不致命,但让人不敢轻易再碰第二次。 他把水壶收起来,嘴唇抿了抿,视线回避着林瑧,对他说:“这节课下了我去买吧,你再忍一忍。” 小课间就10分钟,最近的超市离这栋教学楼将近500米,走肯定来不及,得用跑的。 钟翊回来的时候连汗都没怎么出,常年暑假工都是干的体力活,这种天气和运动强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了。他手里握着一瓶冷柜里拿出来的依云,这是学校超市里能买到的最贵的水了。 林瑧接过来的时候手指蹭到了钟翊手心的水珠,水珠是凉的,但钟翊的手心是烫的,烫得几乎快和低烧的林瑧一个温度了。 一口气喝了掉了半瓶水,林瑧拿着剩下的半瓶贴在额头上给自己物理降温,明明不觉得冷,但身体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钟翊有点迟钝,现在才看出他的不对劲,神色顿时有点紧张,躬着上身让自己的视线和林瑧平齐,凑近了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林瑧没跟他废话,拿自己热烫的掌心去贴他的额头,其实也就高了一度多点儿,柔软白腻的掌心皮肤却烫得钟翊浑身如焚烈火。 他被火烧着,大着胆子拽了一下林瑧的手腕,用自己的手背去贴林瑧还带着薄汗的侧颈,还是烫,一点点温差都似火燎一般。 “你发烧了,去校医院吧。” 林瑧往后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边哼气边笑了笑,问他:“课不上了?” 钟翊摇头,“我去跟教授请假。” 申大因为坐落在申州外环,占地面积还挺大的,在全国都排的上号。从教学楼到校医院要坐校车,林瑧因为不吃食堂也从不借书,校园卡都没充过钱,幸好钟翊口袋里有零的,才能让俩人都坐上车。 学校马路上全是减速带,小破巴士没有减震一说,林瑧坐在最后排被颠得想吐,他实在难受,脑袋一歪,不由分说地把额头抵着钟翊的肩膀,慢慢吐气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解一点。 钟翊被他靠着一动都不敢动,涤纶布料的裤子都快被手指抓破了。 校医院的医生简单粗暴,查完烧直接给林瑧开了一针点滴。输液室里没人,护士给林瑧打完针就走了,走前嘱咐钟翊说:“要拔针了来护士站叫我。” 医院的空调常年跟不要钱似的开着,林瑧有点兀冷,但中央风口钟翊关不了,于是从一旁拿了个叠好的毯子问他要不要盖着。 这毯子原本就是留给输液室的病人用的,林瑧看了一眼就嫌弃地让钟翊拿开,“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一股味,我不要。” 大小姐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挑三拣四呢。 钟翊由着他,原本想着再去超市给他买个新的毯子,但这里离超市更远,不管是跑还是坐校车,来回都得将近二十分钟。 钟翊一般晚上也要出去兼职,所以书包里有一件预防晚上降温的穿的薄外套,昨天刚洗完还没穿过,干净的。 方才林瑧嗓子干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都没要他的水,现在冷得胳膊上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钟翊看着他,心里又起了一阵刚才被静电打到的痛感。 他还是把外套从书包里掏出来了,递到林瑧面前,垂着眼睛问:“要不要先凑合一下,我去给你买毯子。” 林瑧盯着他,没吭声也没接,面色不大好看。 这次拒绝在钟翊意料之中,他坦然了不少,正准备把外套放下离开,却听见了林瑧不耐烦的声音:“你展开呀,我一只手怎么盖?” 林瑧说衣服就够了,别再折腾。但靠在椅背上坐了一会儿又嫌空气闷,钟翊便偷偷把输液室的窗户打开了一半,坐在他旁边陪他聊天。 半瓶药水下去后林瑧精神了一点儿,精神了就有空算账,他想起周六下午的事就生气,问钟翊:“我去之前你在那儿收拾多久了?” 钟翊想了想,雨当时下起来的时候他没看时间,只记得林瑧几点来的,笼统回答说:“差不多三个小时吧。” 林瑧骂他猪脑子,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的傻子。骂完了还觉得不公平,为什么钟翊淋了三个小时雨都没感冒,自己淋了三分钟就发烧了。 钟翊听他中气十足地骂自己,不自觉朝他笑了笑,校医院后院种着桂花树,窗口正对着一个树冠,他笑的时候起了阵风,把一片轻巧嫩黄的桂花吹了进来,正巧落在了林瑧的侧脸上。 钟翊伸手替林瑧把脸上的花瓣摘了,难得朝林瑧开玩笑:“你是大小姐,当然金贵,所以下次别淋雨了。” 迎新会之后钟翊就默默退了学生会,冗杂的学生政务被抛到脑后,他接下来的一年里除了拼命学就是在拼命赚钱,所以也不知道林瑧私底下找过那几个学生会干事的一点麻烦。 —— 离开斯图加特的飞机上没有网,林瑧准备戴上耳机和眼罩听歌小憩,钟翊凑过来看他寻找歌单的手机屏幕,低声问:“能不能看一下那些照片?” 哪些?林瑧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说普林斯顿的吗?” 钟翊眼睛黑亮亮的看他,一汪潭似的。林瑧做了个在钟翊看来很可爱的鼓嘴动作,打开一个私密相册,把手机递给他,“都是差不多的角度,我一直在按快门所以显得多,你看镜头的就发给你的那一张。” 那天钟翊一直没怎么挪过位置,动作也少,所以照片看上去确实都差不多。但钟翊依旧低着头一张张地慢慢看,认真的样子要是被旁人看见了估计会以为他是个自恋狂,看自己的照片都能看得这么深情。他眼眶又有点热,但这次忍住了没哭,瓮着鼻子想问林瑧很多问题,太多太多堵在喉咙,最后挑了个自己最关心的:“转两趟飞机累吗?” 因为不想落地纽约,所以要从旧金山转费城,再从费城坐车到普林斯顿,如果中途没有时间适宜的航班,那就意味着要在机场逗留很久。 林瑧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说实话,他已经忘记当时累不累了。申大的毕业典礼日期就比普林斯顿的早一天,算上对向子午线的时差,是两天。两天,刚好够他辗转去一趟普林斯顿。 飞旧金山的航班在申大商学院毕业典礼的当天下午,林瑧让司机提前把行李送到了机场,他赶时间,刚拍完毕业照就脱了学士袍往外走,杨贺程在后面追着问他去哪儿,他头都没回地摆摆手,说:“去美国追星。” 杨贺程不信,追着他骂了三分钟,说他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 林瑧的计划是一天都不打算多留,所以行李里除了护照钱包充电线就只有一个莱卡的相机和两个镜头,泛美航空以报关有误为由扣押了其中一个镜头,他想争辩,但又不想浪费口舌,最后交了罚款了事。 旧金山的海关看见他7年的留美经历,多余的问题都没问,说了句“welcome back”就给他敲了章,他张嘴想解释,最终扯了一下嘴角,又决定算了。 费城机场的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普林斯顿大学。”,司机开心接了个长途单子,但又排斥他是个亚裔,以为他听不懂俚语,在和家人的语音通话里喊他Oriental。 累吗,累吧。但一路上所有的疲惫、愤怒、烦闷与郁结都在他混在毕业生家属人群中见到钟翊的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22岁的钟翊穿着学士服站在一群白人精英同学的角落里,虽然和两年前一样依旧安静沉默,但宽阔的肩背没有内扣,眼神也不再往下垂着,他淡淡地看着前方,看起来比从前更冷,也更平和,像一支能被风雨压弯的修竹长成了暴雪中青绿的寒松。 林瑧以前总觉得钟翊是一只大雨里的小狗,也是被甩下山崖的雏鹰,因为自己有点感同身受,所以同情心泛滥拉了他一把,随便递给他一只手就能让他高兴好久。但那天过后,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林瑧或许永远不会告诉钟翊,在那天见到他之前,自己曾经是想接他回家的。但普林斯顿的天真的太蓝太高了,林瑧抬眼望不到碧空的尽头,相比起来申州都像个困兽的笼子。 好不容易从大山里飞出来,干嘛要关在逼仄的笼子里。 这个笼曾经关了林瑧的妈妈,而林瑧本人,就是笼子上扣住的锁,上一次他身不由己,如今若是让历史重演一次,那就真是,太不懂事了。 “忘了,能有什么累的。”林瑧回答,“我本来就是一时兴起去的,刚好碰上你们毕业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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