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他记忆里,高大、魁梧、黝黑、且时常需要仰视的男人。 但这一刻,林杨发现他好像没有那么高,甚至没有林杨高,一个火光中的剪影,看起来也并不高大魁梧,甚至有些驼背,肩膀并不宽阔,甚至面目也没有他记忆里那边恐怖——这分明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丑陋,猥琐,欺软怕硬,并非坚不可摧。 男人低头飞速翻找着收银柜的钱,对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视若无睹,等到他搜刮好所有的钱财,立马将钱胡乱地塞在兜里,往外跑去,途中甚至踩到了那个女人伸出的手。 女人疼得大叫,火辣辣的疼叫她生不如死,甚至连在地上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看着那个离他远去的男人,仿若看着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秒,她说:“小羊,至少救救……小羊。” 然后她的最后一点力气卸下,就这么倒在了地上。背后的火焰仍然在燃烧,她的目光却那么凄切,甚至眼睛都没有闭上。 林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看向的地方,居然是一个杂物间。 旁边的货架已经烧得所剩无几,只剩下钢架子,而那个杂物间,是这场大火唯一还没来得及肆虐的地方,林杨看见了,原来那扇门,已经开了一条门缝。 门缝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惊恐地张着嘴巴,望着门外的一切,满脸的泪水糊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像在哭,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周围好像静止了,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但与其说是火焰,林杨觉得那更像风声,雨声。 不是六七岁,是七岁半,是七岁半的林杨,林杨知道——他知道,那天他看见了,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女人,她叫杨书,是他的母亲。 没有人救他,没有人救他,他好疼,他好疼…… “我好疼啊!”林杨砰地一声跪在地上,眼前的视线已经朦胧了,雨水糊满了他的脸,他看不见了,只有火焰明亮的光线在刺疼他的眼睛,他好像被人抱住了,耳边有消防警笛的声音,风声、雨声,吵闹声,他感受到身上细细密密的疼,不是火烧,是雨点砸在身上——下暴雨了。 “这位先生,麻烦配合……救援工作……如果……妨碍……拘留……” 林杨听不见了,耳朵里好像灌满了灰,鼻尖全是火烧的味道,糊味,还有那种噼里啪啦的声音,嗡嗡声,那是火舌在猛窜,他听到砰地一声巨响,是大火烧断了一个临时用来做房梁的木柱,木柱砸在地上,居然激起了一声男人的惨叫。 林杨捂着耳朵,想躲避那声音,却怎么都挥之不去,他猛然想起来,十三年前那场大火,当地新闻报道时说过,林强在逃生途中被一截燃烧中的木柱当场砸死。 “欧阳快搭把手!”崔裎几乎要按不住林杨了,林杨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说什么都要往火场里跑,他只好将林杨死死抱住,等到欧阳来接手,他才松手去扒拉林杨捂耳朵的手,将他按在怀里,“小羊,小羊,没有烧,没有烧。” 崔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林杨,怒目圆睁,连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了,手上也全是鼓起的肌肉,他满脸都是水,分不清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雨水,但他的眼球红得可怖,全是红血丝。 他将林杨的手抓下来握着,一遍遍去擦他脸上的水,一边轻轻拍着林杨的背,把他抱在怀里,说:“我们小羊不怕,不怕不怕,没有烧,没有烧,很安全,这里很安全,乖乖,很安全,我在呢。” 林杨不知道听没听到他说什么,但崔裎感觉握住的手已经脱了力,林杨似乎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他整个人靠在崔裎怀里,猛然间,崔裎听到了林杨的声音。 他在哭。 是那种出声的哭法,嘶声力竭,几乎哭得沙哑,哭得人心惊。 崔裎觉得心脏像被人揪住,眼角无意识落下泪来,他抱着林杨,一遍遍拍着他的肩膀,一遍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消防及时赶到,加上大雨,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不过一个小时,大火已经基本扑灭,消防员开始找负责人,欧阳负责去交涉,崔裎一直抱着林杨,直到他感觉到林杨似乎没再哭了,叫了一声,林杨一点声音都没有,崔裎心一颤,猛地将人拉起来,才发现林杨好像是睡着了。 崔裎猛然松了口气,又将他紧紧抱住:“林杨啊……” 这一次热泪终于顺畅地流了下来,他靠在林杨的肩头,哽咽着说:“我该怎么办,我的林杨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崔裎迅速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竟然撑了一把伞,郭老头跛着脚站在旁边,举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肩膀湿了大半,裤脚也全是湿的。 郭老头说:“小崔,那边有人喊你,克看哈。” 崔裎抬头一看,有个浑身灰黑的消防员和欧阳站在一起,正看着他。 郭老头说:“克嘛,小羊我帮你看到起。” 崔裎看了一眼郭老头,郭老头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说:“没得事,听话,克看哈。” 崔裎这才站起来,将林杨放在郭老头怀里,朝那消防员走过去。 “崔裎是吧?”消防员看着他,崔裎点了点头。 消防员说:“起火地点是二楼一个正在营业的画室,营业许可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是你的店吗?” 崔裎点点头。 消防员递了个单子过来,“在这签个字。”又说:“所幸晚上没有人在里面,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起火原因我们正在调查,要是有了结果会通知你。” 崔裎在单子上签了字,消防员又说:“有个事情要提醒你,我们灭火途中发现,店里面的消防措施都完好,电路也已经断开,你们画室新装修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基本排除自燃起火的可能,你做好心理准备,想想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仇,但具体的,还要等事故分析出来才知道。” 崔裎抬起头来,点了点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等一切解决好了,消防车撤回去,崔裎才站在路边,给崔向成打电话。 雨还在下,崔裎浑身已经湿透了,但他像没知觉似的,一遍遍拨着那个电话,直到最后电话那头传来关机的声音。 崔裎猛地把手机一摔:“操!”
第77章 把他还给我 好热,好闷,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杂乱的味道,烟味、呛味、炙热的火舌好像吞噬了一切感官,尖叫声,警报声,哭声,喊声,风声,雨声,所有声音混杂一团冲击着脆弱的耳膜,嘈杂的声音几乎冲出大脑,林杨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条大街中央,有人撕扯着,有人在混乱的人群反复被撞到又爬起,四周人群散乱,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脸,只感觉鼻尖闻到了很多杂乱的味道,耳朵里也吵得厉害,五感好像要满了,要炸了,就在他觉得自己几乎承受不住的时候,有人猛地抱住了他。 他好似尸体回暖般回身转过来,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发现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火海。 人群散去了,烟雾浓重,他站在火海中心,看到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崔裎满脸是血的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全被烧得焦黑,他脸上眼泪纵横,还满是黑色的灰,他在哭,在喊,明明看起来声嘶力竭的样子,可林杨却一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开口,在叫他的名字——崔裎。 “崔裎!”林杨开始大喊,可崔裎似乎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林杨看见他哭着,喊着,好像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似的,跌坐在了火海里,而离他一步之遥的背后,就是猛窜的火舌。林杨喊他:“崔裎!过来!” 可崔裎好似根本听不见,他垂着脑袋,就坐在离大火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动不动了。 林杨忍不住上前去拉他,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过去,他被困在了原地,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一样,他和崔裎之间有看不见的屏障,他拼命地捶打着并不存在的玻璃,但无济于事。 突然,他看到崔裎扬起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林杨忍不住喊他:“崔裎!” 崔裎这回听到了,林杨确信他听到了,因为他看着林杨,突然笑了,他笑得很温和,像每次从学校回旧朗那样,站在阳光底下冲他笑,可是这一次,他的背后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噬人的火舌,林杨又急又怒,想去叫他,却听见崔裎说:“没有用的。” 林杨一下顿住了,他看着崔裎,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之后便跟断了线似的,顺着脸颊没有间隙的滚落,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叫着崔裎的名字,可崔裎还是无动于衷,就这么笑着看着他,他说:“没有用的林杨,所有人都会因为你死去,我也一样的,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不是的!”林杨朝他喊,可是崔裎仍旧无动于衷,他朝林杨伸手过来,好像捧住了林杨的脸,可林杨没有感受到他的温度,崔裎说:“是的,林杨,你是深渊。” “不是!”林杨喷怒地大喊,可下一秒,崔裎就在他面前,倒向了火海。林杨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映照的火光反映出崔裎含着笑的脸。 他听见崔裎说:“林杨,我情愿的,情愿为你死的。” “不要!不是这样的!崔裎!你回来!”林杨猛地反应过来,开始无意识去抓崔裎的身体,可是他什么都抓不住,只眼睁睁看着崔裎倒下去了。 崔裎的脸被火光照亮了,映出了他脸上的灰黑的灰尘,笑容也被火光点亮。 林杨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好像忘记了说话,世界好像被放了慢镜头,他睁大眼睛看着崔裎慢慢倒下去,直到砰地一声,崔裎的身体接触地面,瞬间大火吞噬,里面化成了飞灰。 林杨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那飞扬的灰,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大喊:“不要!求你了!不要!我求求你!别走!” 心脏突然一股刺痛,林杨疼得倒在了地上,但他还是看着那场大火,突然,他跌坐在地上。 崔裎……不见了。 林杨不敢相信地看着那火,火烧得很旺,除了火焰的颜色几乎看不见别的,他无意识地朝那火走去,等碰到玻璃之后又猛地反应过来,他一时愣住了,眼泪无声滑落在脸侧,他突然跌坐在玻璃房里大哭,一遍遍捶打着,一声声声嘶力竭地哭,他喊:“把他还给我啊!”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敲了玻璃,在叫他!林杨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了郭老头站在玻璃外,对他说:“小羊,我就先走了哈!” 林杨下意识伸手去抓他,“你去哪?” 毫不意外,郭老头他也没抓住,郭老头笑着看着他,说:“克哪点克死咯嘛!” “不要!”林杨还没来得及喊,郭老头居然也纵身一跃,跳进了火海。 …… 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阳光晒过的被子的味道,有人在说话,但隔得好远,听不清,耳朵里好像灌满了水,要窒息了,呼吸很微薄,眼前只有一道白光,刺眼炫目,慢慢地,那道白光逐渐放大,直到可以看清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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