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是一个真正读过书的人,那时候的初中肄业其实已经算挺高的学历,他记得她叫杨书,是她奶奶给取的名字,要她好好读书的意思,可是后来她还没中考就辍了学,跑到了广东打工。 奶奶再有杨书的消息,已经是杨书十九岁时,从广东回来,小姑娘全然换了一个面貌,学生时代爱留的齐刘海没有了,头发被染成了黄色,穿着时髦的破洞裤和吊带,还打了耳钉,学会了化妆,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回来第一天就把妆哭花了,她拉着奶奶的手说:“怎么办?我怀孕了,那个男的跑了。” 第二个月,杨书嫁给了村里有名的单身汉林强。 如果愿意去追更溯源,林强家暴的传闻并不是没有过,他比杨书大了快十岁,曾有过一任老婆,被他打跑的。 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杨书的漂亮给他挣了面子让他暴躁的性格得以安抚,也许是喜当爹的喜悦让他短暂忘却暴力,又也许是两个家庭的努力维持帮助粉饰太平,总之,在杨书和林强结婚再到林杨三岁之前,这个三口之家都其乐融融,幸福得像泡幻影,甚至因为看到林强的改变,林强的哥哥还自愿借给他两万块钱,叫他带着新妇到城里讨生活。 两口子拿着钱,合计一番,决定开一家便利店,取孩子的名字谐音和生肖,叫羊羊便利店,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林杨三岁多,短暂的幸福只占据了他不记事的一段时间,所以小林杨的记忆里,大概是没有幸福的。 老话说三岁看老,七岁看小,林杨三岁时,周围开始慢慢有人问这样无聊的问题:“你长得像妈妈还是像爸爸” 他和林强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单眼皮,薄嘴唇,白皮肤,林强却是个凸嘴,高颧骨,皮肤黝黑,像某种进化不完全的猿类,这种不相像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玩笑,在林强看来却十分刺眼,以至于在他第一次发现不相像的时候,他就对林杨动了手——他揪破了林杨的眼皮。 林杨不是林强亲生的这件事,从来没放在明面上提过,但杨书知道林强猜到了,因为他开始变得暴力,很长一段时间持续性酗酒,撒酒疯,家暴,拿衣架打,皮带抽,抡拳头扇巴掌,拳打脚踢更别提,林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被允许穿短袖和短裤,因为那会露出头一天挨打的伤疤,幼儿园的老师会问。 也是从那时候,林杨开始颠覆对他父亲的认知,在自己心里,悄悄把“老实”改成了“可怕”,这种“可怕”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林杨5岁的夏天——杨书怀孕了。 林杨无法理解生命的奥妙,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样分崩离析的夫妻关系还能孕育出一个孩子,但弟弟的出生奇异地结束了林强的暴力时代,可是家里的另外一个孩子,却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那样的透明包括他无法拥有金鱼,无法拥有父母的关注和温柔,甚至无法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拥有营养的三餐,桌上如果有肉,哪怕还不满两岁的弟弟吃不了,他这个哥哥也是不能伸筷子的,林杨的暴力让他在家里树立了独一无二的权威,这种权威使得杨书——不论是出于屈服,还是真的同化——也不再给予这个位置尴尬的大儿子一分余地,于是饭桌上被林强一巴掌扇丢掉的筷子,从来没有人敢捡,被一脚踢出去的林杨,也没人会叫他进门。 林杨贫乏的记忆中,五岁到七岁的那段时间里,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度过过三个晚上,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将自己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用学校里老师教的为数不多的知识去猜想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会说“爸爸妈妈永远爱我”为什么每一次的课堂造句都是“爸爸的爱像山一样”——山是什么样的呢?林杨所在的城市每一天都能看见不同的山,他们在清晨时被雾水覆盖不见真容,到午时又变成人们遮阴蔽日的存在,傍晚披上霞光,夜里却变成黑竣魁梧的一片,像是会吃人的巨大怪物。 林杨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是怕山的。 直到那场大火,把他的如梦似幻的痛苦、委屈、不甘、怯懦,一把全烧光了,他才慢慢正眼看见这座城市里的山,发现原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旧朗郊外有一座叫做靶子山的山,在冬天被人一把火烧了,放学后林杨偷偷去看过,光秃秃的,除了被烧黑的石头什么都没有,和林强一样,一把火过去,只留下黑黢黢的躯壳和骨头。 “起火点在店里的前台,那里充着杨书的电瓶车电池。”十多年前的电池本身安全规格就不高,充电时身边还没人,可想而知有多危险,起火源又是在店里,店里的商品全是易燃物,大火几乎是瞬间蔓延了整个小店。 因为此时正处于十多年前火灾的旧址,画面并不难想象。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是我爸妈和弟弟一起住的,我住在隔壁,我是第一个发现火情的人,但我没有去敲门告诉他们要逃生。” “我在屋里待了五分钟,才听到我妈妈咳嗽,我爸爸在边骂边拿床头柜里的钱,弟弟在哭。” “可我只是窝在了卧室的门边,感受着越来越烫的门把手,等待着他们来救我。” 崔裎不解:“为什么”林杨不是最早发现火情的人吗?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来救我。” 在孩提时期遭遇过父母不公平对待的小孩大概都幻想过这样的事:如果有一天父母失去了自己,他们会如何反应 某些胆子大的孩子甚至会选择尝试,比如自以为周密计划却漏洞百出的离家出走,或者在生病时暗自希望自己得了绝症又或者病得久一点,以此获取父母的关注,得到父母的关心,又期待父母在意识到已经失去自己之后能够懊悔不堪终生愧疚,以此来证明他们也是爱“我”的,只是他们的爱太隐形了,如书本上所说的那般“无言但深刻”,“我”无法在日常生活中体会而已。 那时候的林杨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不公与委屈成为那一刻阻止他打开那扇门的魔爪,他听到弟弟在哭,听到妈妈在喊,听到爸爸翻墙倒柜,说前台柜里还有钱没拿,可是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小羊,他的父母曾经这样叫他,可是后来没有了,后来他们叫他“贱骨头”,叫他“下流货”。 他想再等五秒,只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就会打开门跑出去,他可以帮着妈妈抱着弟弟,他们从后门逃生。可是在被浓烟熏晕之前,他都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到今天,我也无法确定我当时是否有不搭救不提醒的主观。”
第44章 是心跳不老实 世间没有如果,林杨无法揣测当时如果自己早一点敲门提醒,逃生的时间更长,他的父母是否就不会葬身火海,又或者自己别那么扭捏矫情,在父母冲出来的瞬间也跑出去,告诉他们学校教的“火灾逃生,丢弃钱财”,他们也不会直直向着火海走去。 但在很多年里,他都无法原谅在那一刻矫情求爱的自己,七岁的林杨不懂,二十岁的林杨懂了,那种深深的自责和歉疚却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浓烈,因为他越来越感受到,摆脱扭曲又暴力的童年后,哪怕身上带着丑陋的伤疤,哪怕不被同龄人喜欢,可是那种来自至亲的伤害没有了,让他总酸得想掉泪的弟弟没有了,他的生活好像真的改变了——变好了。 “很有可能我在七岁的时候就杀死了我的父母和弟弟,这么多年对身边的人,我从来没有过几分真情,善良是假的,笑也是假的,我是个极端伪善破败不堪的人,你现在知道了,还喜欢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杨一直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些抖,崔裎抬眼去看他,却发现林杨眼角有些红,表情依旧很平淡,却因为红透了的眼角显得有几分倔强,连那几分平淡都像强行维持了。 崔裎突然上前去抱住了他,林杨被他抱得一怔,然后他听到崔裎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太没有常识。” 这也是后来好多年林杨用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之一,但他此刻极端坦诚也极端苛刻,他说:“如果我报了火警,或者早一点提醒,他们不会死。” 林杨的声音开始有点闷,与此同时,崔裎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好像是湿了。 他一瞬间脊背僵直,被吓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想伸手去替林杨抹他的泪,手指蜷缩几回又收回,最终只是轻抚了抚林杨的背,他知道林杨的倔强,没有感受到肩膀的热和湿,稳着声音问他:“你说这些,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 林杨不说话,显然是默认。 可崔裎说:“就算知道了这些,我也会喜欢你。” “我对你的往事并非一无所知,但我从来没有拿你的往事评判过你,那不是你的错林杨。” “我喜欢的是我看到的你,不是过去的,也不是未来的,喜欢不关乎时间,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你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是我只听到了免责声明。” 崔裎的目光真挚而平静,拥抱也慢慢变紧,似乎要将林杨勒进骨血里,“我就当你在说‘我这个人不太好,负不起责,但是我要和你谈恋爱’。” “林杨,现在,我答应你了。” 这句话落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一阵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等到肩膀不再有热泪浸进来,崔裎才暗自松了口气,把人抱在怀里,感受着林杨微微起伏的胸膛,好似还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不知多久,窗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有什么落在玻璃上,崔裎疑惑,便听见林杨闷着声音说:“下雨了。” “我不喜欢下雨。”崔裎居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他抱着人,如愿以偿地摸着林杨柔软的头发,心里却没有半分旖旎,只觉得心脏又软又疼,像被针细细密密地扎着,他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老天要下雨,总是要允许有人不喜欢的。” 林杨的头埋在崔裎怀里,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响,屋里却是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林杨突然说:“鸟还在外面。” 声音不再闷了,但还有鼻音。崔裎将人从怀里拉出来,看了看林杨,确认已经没多少哭过的痕迹才放心。 白天没想到晚上能有雨,倒是没晒衣服,可鸟和鱼都还在院子里,崔裎站起来说:“我去把花生拿进来。” “花生”林杨疑惑,崔裎一顿,意识到自己一时顺嘴漏了,逗人的时候开心,现在却支支吾吾地看着林杨:“那个……鹦鹉。” 林杨眼底还是红的,但声色恢复了平静,除了一点点鼻音,听着有些哑:“它不是叫阿裎吗?” 占便宜一时爽,崔裎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要是在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在这种尴尬的时候,而且林杨还在他后面又叫了一句:“阿裎” “我……”崔裎转过来:“对不起。”
78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