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杨走在前面,下山的路都是台阶,他打开了手电筒看路,声音有些不稳,他说:“小时候爱来,长大了就不来了。” “多小时候” 崔裎看见林杨的后脑勺在他前面,随着下楼梯的动作晃悠,因为天色昏黑,脖颈上的疤看不见了,只剩下林杨白丝绸般的皮肤。 林杨说:“那场火灾之前。” 崔裎顿住了,他感受到空气中有些什么他应该抓住,但又不知道是不是能抓得到。 又下了两个台阶,他突然问:“在火灾之前,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林杨下楼梯的动作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又迈出了一步去,说:“有点记不清了。” 崔裎问他:“会想吗?” “想什么那段时光吗?还是家里人。” 崔裎没说话。 林杨却说:“其实都不太会。”
第23章 爱和基因没有关系 崔裎上前一步,跟上了林杨的步伐,两个人再跨几阶就到了山脚的路上,林杨突然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 崔裎发现,林杨似乎对于他自己的故事一直都是不隐瞒的,在崔裎那么多次的试探中,林杨没有任何一次回避过他的问题,崔裎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对林杨的好奇从未停止,甚至愈演愈烈。可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觉得林杨有那样的往事肯定不愿意人提及,肯定也会因为那些事情受折磨,肯定也会怀念自己家人健在的时光。 但是现在的林杨让他觉得,或许不是这样的。 或许他只是在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一定要去按照别人所想的那样,怀念已逝的亲人,或者如崔裎一开始觉得的那样,抱怨命运的不公,林杨也许真的,只是很纯粹地,在过着自己的人生。 感受到林杨对自己隐私话题并不排斥,崔裎胆子大了些,开始问一些以前不敢问的问题。 比如:那场火灾给你留下了什么阴影? 提起人的创伤,为了避免二次伤害,正常人总是要逃避的,但林杨没有,他的表情很平和,只是皱了一下眉,像在想,很快他就开口了。 “如果非要算的话,认床大概算一个。” 认床 崔裎之前一直觉得林杨一定有什么心理上的原因才失眠,但林杨说上次说只是因为认床,可现在林杨又说认床是因为那场火灾 到了路上,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打车,一起走在昏黑的小城市路边。 林杨的声音泠泠,很平淡,也很轻缓。 “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认床的确是那次之后才有的毛病,不是认床垫或者别的什么,是认黑色的床单和房间。” “纯黑色的房间里,我会睡得更好。” 崔裎心里蓦然一动,想起了没有粉刷墙漆的墙面留下的那些烧痕,还有他曾见过一次的奶黄色被子,现在想起来,也许只是一个褥子,林杨的床单被套,都是黑色的。 林杨又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看他这样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崔裎突然就觉得有点不想问了。 明明往事没有折磨他是好事,崔裎却想,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这么平和地把自己的伤疤揭开呢?林杨是揭了太多次已经脱敏了,还是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在意。 可上次生病时,他听见林杨痛了喊妈妈,不可能不在意。 崔裎说:“不问了。” 林杨“嗯”了一声,也不说了。 崔裎又突然说:“和你说说我的事,想听吗?” 林杨没有直接说,而是问:“我也有提问权吗?” 他问得很认真,崔裎知道他在缓和气氛,笑了,说有。 林杨就一本正经地开始问了。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这里” “你是问为什么来这个地方,还是为什么出发” “都行,不能两个一起回答吗?” 崔裎笑了笑:“可以。” 气氛缓和,两个人都走得很慢,影子慢慢在路灯昏黄的光影下拉长,变短,又拉长。 “出发是因为我父母吵架,我受不了,觉得想跑远一点,但是决定做得很突然,来这是地图随机的。” “怎么个随机法” 说出来有点傻,但崔裎还是说了:“就是,觉得要去个地方,但又不知道去哪,就贴了张地图在墙上,然后蒙眼飞镖,射中哪儿算哪儿。” 其实崔裎当时是有私心的,因为想离家远点,他蒙眼时特意选了对角线的位置。 林杨点了点头,又说:“第二个问题,来这后后悔吗?” 崔裎闻言,认真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不的。 他刚来的时候的确很后悔,城市落后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太冲动,来这里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或许也没什么用,因为早晚得回去,那些他想逃避的想远离的,最后不论如何都会把他抓回去,他仍然逃不出来,旧朗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但他现在不后悔了,这里或许没有高楼大厦和高端餐厅,还总是阴晴不定,动不动就下大雨,房子夏天潮得厉害,墙壁上全是盗汗,他的爱车在这里淹了两回,喜欢抽的烟找遍全程买不到。 但这里却有很多他人生中从来没有经过的东西,对他而言,那是世界的另一面。 不管有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在旧朗的这段时间,他的确换了个活法,已经很少去想那些问题了。 他和林杨说:“刚开始后悔过,但后来觉得,待这儿也挺好的。” 林杨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提第三个问题。 崔裎明白问题只是林杨让他敞开心扉的诱饵,也知道也许林杨压根不在意他到底有怎样的过去,林杨是一个很了然的人,他和林杨或许能称得上是朋友,但林杨的温和包容只是天生自带的,并不是因为他的特别。 但反而是因为了解了这一点,他的倾诉更加没有负担,因为知道说了对于林杨没有意义,就像不好的东西丢给了树洞,你不用担心有一天它会把他翻出来给别人指摘,也不用担心它会一直存在那里,让你膈应。 “我爸妈……他们从小就不太管我。他们俩结婚时就不是自愿的,只是一夜情不小心怀了我,怀我的时候我妈还差一个月满20岁。我爷爷那时候是部队里的领导,怕闹出什么问题来,就逼着他们结婚,他们俩都不愿意。结了婚不久我就出生了,我妈生了我也不想管我,我爷爷就把我接去他的大院里养着。后来发现他养着我我爸妈就都当没这个儿子了,才又把我送回去。” “我爸妈都很讨厌我,估计觉得就是因为我他们才结婚,所以对我的出生一直都有怨言,可是又不能去怪我爷爷,就只能怪我了。” “小时候,我妈不让我叫她妈,让我叫她姐姐,我不理解,她就打我。我外公是个老师,后来大概是看不惯了,叫她不准打我,她就开始骂我。” “骂些……很难听的话,我小时候不知道,也不理解,真以为就是她骂的那样,觉得我可能基因就是脏的,再怎么教育都只会长成个坏孩子。再加上我爸,他也的确不是个人,我就更相信基因了。我爷爷职位高,他明明从小就享受着比别人好的资源,却连大学都没读,整天花天酒地,满脑子想的只有怎么能把我爷爷的钱给套出来。” “我奶奶走得很早,我爷爷又常年在部队不回来,我爸小时候是保姆养大的,大概是因为对我爸的愧疚吧,小时候爷爷很溺爱他,只是没想到长大了会这样,养出个白眼狼来。” “后来有了我,我爷爷大概是觉得我爸能收心了,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做投资,没想到他拿去和人赌球去了,输了之后回来找我爷爷哭,四十岁的人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我爷爷的衣服上抹,老爷子看不下去,踹了他一脚,后面就吵起来了,我爸六亲不认,骂他亲爹一点不带心软,我在房间听到了,我爸说,是不是因为没把他养好,老爷子才要对我好。” 听到这里,林杨看了他一眼。 崔裎没发现,继续说:“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老爷子是因为我爸才对我好,但这种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把对我爸的愧疚弥补在我身上,还是真的爱我,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以前我很不懂事,觉得没有人爱我,就做了很多……不好的事,觉得那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后来高考完,其实什么都没想清楚,只是觉得累,就跑了。” 林杨一直听得很沉默,直到崔裎说完了,吐完一口深呼吸,他才开口说:“那你现在觉得呢?” “现在” “现在还觉得你是他们的错误吗?” 崔裎想了想,摇摇头。 其实上次听郭老头说林杨的事情时,他就想明白了好多,他的父母从来没有爱过他,他过去十多年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就算是报复,不是所爱之人,报复也没用。 所以他现在也平和了。迷茫还是迷茫,只是不再觉得他爸妈不爱他是件很难以忍受的事情了,偶尔替老爷子养出这么个儿子觉得心寒。 前面已经走到了拐口的小路,眼看着马上就到了,林杨突然说:“吃不吃冰棍” “冰棍” “嗯,”林杨说:“我有点想吃。” 崔裎被他那句“我有点想吃”弄得心漏跳一拍,那么平淡的一句话被林杨说出来,居然……有些可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杨已经拉着他到一家便利店前,打开冰柜,林杨先挑了个葡萄味的,问崔裎:“你要哪个” 崔裎看了他手里葡萄味的冰棍,忽然说:“我以为你喜欢橙子味。” “为什么?” “你……”崔裎想起来什么,没再说了。 林杨却知道了,说:“你觉得我沐浴露用橙子味的是因为喜欢” 崔裎不说,但显然已经肯定了这个答案。 林杨笑起来,说:“那个是郭老头超市促销买的,买多了,给了我好几瓶。” “哦。”崔裎低着头看着冰棍,随便拿了一个,说:“这样。” 付钱的时候,林杨把冰棍放在了他前面。 崔裎狐疑看着他,林杨说:“我请你吃火锅了。” 言外之意,你请我吃雪糕。 崔裎有些搞不懂林杨了,他今天突然表现得很……孩子气 但他还是乖乖付了钱,两个人打开冰棍在路上走着,到便利店门口的时候,崔裎突然想起来,林杨自己就是开便利店的,干嘛去别人家买冰棍啊? 他想到了,也问了,结果林杨说:“买来的好像要好吃些,因为没有那么轻易得到。” 崔裎皱着眉看着他。 林杨咬了一口冰棍,说:“不是吗?就像你天生就得到了爷爷的爱,却渴求一直得不到的父母的爱。” 崔裎愣住了,林杨说的话很平静,但是崔裎明白了他的意思。 换做任何人来说,这句话或许都有些冒犯,但崔裎不觉得,他只觉得,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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