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南珩自认活到二十五岁,何为关爱何为撩拨他还是能分得清楚,这大夫真是坏的可以。 许南珩退无可退,干脆一屁股重新坐下,抬头,拎着唇角笑起来。这一笑直接反客为主,如果说刚刚方识攸的动作像个大反派,那他笑得活像反派黑化了的白月光。 许南珩:“好啊,怎么说,一起睡?” 撩嘛,谁不会啊,许南珩心说,你不管我死活那我也不管你了。顺便,许南珩还拍了拍床铺,说:“挺软的。” 这是个很窄的床,窄到搞不好真的两个人躺下去了,一个得睡在另一个怀里。 这事儿嘛就是流氓做得大,他换了个眼神看着方识攸,似乎在挑战他。大概是,怎么,大家都是男人抱抱睡一下怎么了,直男才无畏无惧。 是的,许南珩咽了一下,盯着方识攸。 直男才无所谓,直男说不定直接衣服一脱躺下了。 “我今天值班。”方识攸手揣进白大褂口袋里,退后一步,“你先睡吧。” 日落后的藏南高原有着最原始的自然野性,喜马拉雅山北麓的风冲撞着所有事物。这些风带着怒意,它们似乎很不满,想要掀翻这些人类建筑,像玩积木的时候,别的孩子把积木堆在了自己围起来的花园里。 许南珩听着这一阵阵的风,撞着玻璃窗,撞着墙,也一下下撞着他的心脏。 方识攸值什么班,根本还没到他轮值的时候,许南珩侧躺着拿着手机。坦白讲他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经验,别说跟男的了,跟姑娘也没暧昧过撩骚过。他连小说都不太看,少量的情感原理摄入,是他师范时候的那个室友。 彼时他们四人间宿舍,一个大二走读了,另一个跟女朋友出去租房了,剩他和另一个哥们。那哥们堪称奇才,一朵单支的玫瑰花从三餐出来到七号教学楼,能撩一整条路最后花都还捏在手里。 许南珩的学习能力毋庸置疑,但他不能容忍事情在逻辑上有bug,比如他的室友。为此,他曾认真地询问过他室友,如果没有想要发展稳定关系的话,为什么要乱撩。 室友比他更诧异:因为快乐啊,这还用问?! 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整个人像无麻醉进行骨科手术,拥有执医证的木匠使用一臂长的锥头大力地敲打他关节缝隙。 “早上好。”方识攸在门外。 许南珩打开门后,被方识攸充满朝气的脸所冲击,眯了眯眼:“早上好,我不好。” “肌肉酸痛,关节疲累,站不起来,走不动路。”方识攸概括。 许南珩两眼空空地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倒下:“我还没备课。” “你还能自主走回去吗?” “给我个轮椅吧。”许南珩把脸埋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说,“让卓嘎过来推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识攸笑笑:“这次用对了。” 许南珩捧哏似的:“哎对喽。” “起来把饭吃了。”方识攸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搁在桌上,说正事了,“我得走了,昨天夜里40公里外一个村落上方山体大规模塌方,我们要过去支援了。” “啊?”许南珩坐起来。 方识攸拎起地上他的防水书包,把电脑和一些日常用品装进去,便携式的牙刷牙膏和剃须刀。他很快收拾好之后,说:“这边山体经常塌方,但通常是小规模的,或者大块落石,这次好像挺严重,刚刚收到消息,现在要赶过去了。” 说完,方识攸背上包,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已经坐起来了,快速消化了一下,可眼神还是愣愣的。前一晚的宿醉和前一个白天的体力活只允许他今天脑子和身体挑一个灵活。 他呆滞地说了个“好”字。 方识攸笑了下:“走了啊。” “那你……”许南珩站起来,“注意安全。” “嗯。” 方识攸背上包,刚打开门迈出一步,手还握在门把上。 他停了下,喉结滞住,上不去也下不来。但他不能耽误时间了,于是他在门口,回头,问:“等我回来之后,我们能聊聊吗?” 许南珩没有装傻,他也没必要装傻。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他完全能听懂方识攸的弦外之音。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方识攸想聊什么。 他们之间那哪儿是窗户纸,那是糖葫芦外边包的糯米纸,都不用捅,风一吹就裂了。 “你这Flag。”许南珩笑起来,“去吧,随时可以聊,闲下来了发微信打电话都可以,注意安全。” 方识攸得到许可,垂眼笑了下,安心了。旋即又说:“但可能那地儿没信号,还是等我回来吧。” 许南珩向他点头。 虽然方识攸也感觉自己那句话跟“等我打完这场仗就回来娶你”实在太像,异曲同工,但他坐进车里点火启动,扶着方向盘,跟着救护车和同事们的车开出医院的时候,他真的很开心。 他还记得杨郜告白成功的那天,拖地都特有劲儿,干什么都笑眯眯,当时他还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因为杨郜那会儿值夜班的时候,一桶放了肠的泡面,搁在开水房里等水开,结果不知道被谁端走了,不知是误拿了吃了还是被当没人要的垃圾收走了。 按着杨郜的性子他必得发个疯,但那天杨大夫心情绝好,直接摆摆手算了,令方识攸觉得恐怖。 而眼下,他深切地认识到人真的不能对自己太盲目,原来当自己置于这样的情况里的时候,只会比别人更夸张。他开着车跟在同事后边,感觉自己能一口气看两百个病患,能从外科看到内科。 另一边,方识攸走后,许南珩缓了好一阵儿。 确实他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他可能没那么成熟,说话还欠妥。但他会认真对待身边的一切。在第一次感觉到方识攸对自己不太一般的时候他就隐隐地猜到了一些可能性,可能方大夫喜欢自己。 许南珩虽然被夸着长大,夸帅气,夸聪明,夸乖巧懂事,他自己倒是挺谦逊,会挠挠头说‘嗐没有,一般吧’。他没有过剩的自我意识,打小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普普通通一男孩儿。 大家本来就该礼貌温和地对待别人,人本来就该守时守礼,在这之上保持善良,顺应规则而生活。许南珩从来都觉得这是一个智慧生物存在于文明社会中应该做到的,所以他没有认为自己特别优秀的人,他只是做到了最基础的事情。 所以在意识到方大夫可能喜欢自己的时候,许南珩的第一反应是,他喜欢我什么啊。 接着方大夫告诉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其实也觉得没有很强的说服力,因为许老师觉得那些都是基本品质。 终于,在方识攸前去支援塌方的第一个夜里,伏案的许南珩倏然从书桌抬起头。 他想起了县城湘菜馆老板的那句话,让情绪走到理智前面来。 喜欢这件事,本来不该是理智的。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许南珩心开始怦怦跳,他调整了一下自己,尝试着让情绪走到前面来。他慢慢放下那些‘因为我怎么样所以在方识攸那里加一分喜欢’的优缺点加减法,他捏着黑色碳素笔,慢慢捏紧,尝试去体验最单纯的‘他喜欢我’。 然后,他放下笔,去拿手机。 并没有方识攸发来的消息,塌方的村庄可能没有手机信号。俩人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山南市某酒吧的定位位置。 说起来,方识攸在小医院抢救室给工人开胸取钢筋的那天之后,他们还说好要一起喝一杯。许南珩看着手机笑了下,然后放下它,继续备课。 第二天直接把学生喊回来上课了,国庆七天乐年年都能乐,初三了就少乐几天。许南珩把电脑带来了教室,让学生们围着讲台按高矮站,给他们播放国庆当天北京的升旗仪式。 这儿离北京太远了,国境线附近飘着的国旗与天/安/门广场的国旗隔着三千五百多公里在呼应,孩子们看着视频里北京清晨的天,好像也在和首都呼应着。 一路从北京开到西藏,穿过青海甘肃翻过唐古拉山后,许南珩看到的最多的其实不是雪山,而是国旗。就连他们那个小县城,都在每条街随处可见一句标语‘祖国在我心’。他来之后不止一次地被学生问‘北京是什么样’,这次亏了谭老师,提醒他可以给学生看看升旗视频。 “哇……” 大家震惊于整齐划一的正步,一个个看得俩眼快瞪出来了。 这天许老师用假期里准备好的试卷暖场,试卷做完了不收,直接开讲。讲完卷子上新课,上完新课复习。 许南珩开始加快进度加深难度,第二天改完的作业,只有达桑曲珍做对了他出的大题。到今天,支教岗的老师们都表达出了‘紧抓一部分人,保证能考上的要考上’这样的教学方法。 许南珩这里的学生,大部分实在是资质不佳,堪堪要拿出手一个,也就只剩达桑曲珍。 这是没办法的事,许南珩没有时间把小学和初一初二的内容再教一遍。他只能在国庆假期后开始回收绳索,抓不住的,掉下去了,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单枪匹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第三天。 许南珩已经形成习惯,睁眼后看一眼微信,依然没有方识攸发来的消息。 “今天讲列举法求概率。”许南珩清了清嗓子,“先讲之前讲过的,假设一个随机事件A,那么它发生的可能性大小,也就是随机事件A发生的概率,称为P(A)。” “看书,再讲一个公式。”许南珩拿着粉笔转身,在黑板上边说边写,“当出现n种可能结果,并且每种结果发生的可能性……” 概率,它在数学上的定义,求概率有两个重要的条件。 试验结果需要具备有限性。 每种结果的等可能性。 许南珩强迫自己专注点,方识攸没有发消息回来应该只是信号条件不满足。 说不担心是骗自己,说别担心是哄自己,许南珩不擅长哄骗自己。 他咽了下,继续讲课。 第四天。 方识攸已经形成习惯,睁眼后看一眼手机,今天是失去电力和信号的第四天,他手机电量已经只剩个红色的血皮。 “人挖出来了吗?”方识攸从简易的行军床上起来之后,快速地刷牙洗脸,然后戴上口罩,“昨天说里面还有两个人?” 两位消防员喘着粗气,回答说:“不好挖,工程车根本上不来这边,凌晨挖出来了一个。” 方识攸一楞:“那…那怎么没叫我们?” “挖出来就已经没了。”消防叹气,摇摇头,直接用脏兮兮的手套往脸侧抹,“医生,你昨天说营地里需要电源,今天下午应该能吊上来一个电瓶,我们同事骑摩托送过来。” 方识攸点头:“好,让他们注意安全,自己安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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