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仰真没觉得那些小鱼仔哪里不新鲜了,被丢到地上的时候还在活蹦乱跳甩尾巴。在季仰真的认知里,捡别人不要的东西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从前他想都没想过。可到了这里,他路过瞧见好几次,觉得有些浪费,于是趁着没人的时候捞了三五条送到菜场门口,花一块钱刮了鳞,带回家煮汤喝了。 天气一天赛一天的冷,隔三岔五总要下场雨,雨过之后才能看见晴空,气温也会适当回暖一些。 某天风和日丽,季仰真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在这种用不着上纲上线的小地方,人家没跟他要身份证件,只在学信网上查看了他的学历证明,确认他是该校毕业的学生当天二话不说就录用了。 国内顶级学府之一,以生物医药学驰名国内,其他专业录取分数也遥堆云端。像季仰真这样的只需要把学历一亮,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去辅导一个刚上初一的初中生。 那学生长着胖嘟嘟的一张小圆脸,瞧着就笨笨的,就跟小牛耕地似的,总要季仰真抽上一鞭子才肯坐下来静心写一会儿作业。有时候季仰真都怀疑自己是来做老师的还是来做保姆的,题没讲多少,哄孩子都哄得他口干舌燥。 周一到周六,晚上六点到八点,两个小时能挣八十块。 不折腾身体,但是常常因为学生疑惑不解的眼神感到心累。 一开始季仰真还算有耐心,一道题要讲好几遍也就算了,上了半个月的课,成绩提升就跟蚂蚁爬一样,着实有些打击他的积极性。 他毕竟不是专职教师,也没考过教师资格证,心理上是纯纯的草莽状态,只会讲题,不会教育人,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教育具有长期性和滞后性。 那天,季仰真从胖胖的书包里掏出被叠成纸飞机的数学卷子,那些刺眼的红叉让他欲言又止,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不开窍的孩子,把公式背全乎了也不至于考成这样。 “胖胖......你这次在班里是多少名?” 胖胖全家没有一个超过一米七的,他身量也比同龄的孩子矮上许多,那结实的小短腿甩了甩,笑容可掬地撅嘴说现在考试都不排名了,因为有的同学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后面会难过的。 难过?能考出三十六这种分数,能有多少心思在学习上?又怎么会因为看到自己排名吊车尾而难过? 季仰真的成绩从来都是遥遥领先的,他念书的时候就一直认为绝大部分差生都是没有羞耻心的,普通的课业只要多加努力就没有学不上的,除非真是智力有问题,不然也不至于一百分的卷子只考个二三十。 照他看,胖胖考这么丁点分就一点也不难过,还有心思背一书包的辣条回来,吃得一手辣油,还傻乎乎地递到他嘴边来。 “虽然没有公布排名,但咱们心里还是要有数,你......”季仰真捏着卷子看了一遍,气得恨不得去掐两下他敦实的脸蛋,指着当中的一道填空题,“这题不是昨天刚讲过吗,就是换了个数你就不会做了?又不是过了三五周,把分揣你口袋里你也不拉好拉链,你把这题干给我抄一遍,现在就抄!” 胖胖被凶了一下才老实,擦擦手伏在桌上抄题去了。 他就是只小树懒,动作慢得要命,还总要拉屎尿尿,有时候两个小时也做不完作业,季仰真总要再拖一会儿才能下班。 晚一点下班也没什么,原本季仰真下班了也就是回家睡觉,但是最近这几天,他下班却不着急回家,总要去海边转转。 每晚七点钟之后都有凌晨要出海的渔民在沙滩上升起篝火,季仰真看着好玩,不自觉地被那团热腾腾的火光吸引,来来回回地在人家跟前过了三四遍,终于有人叫住他,用一口地道的方言邀请他坐下来烤火。 一回生二回熟,季仰真下了班就往这边走,有时候只是躺在篝火边静静地看着浓郁深蓝的天边,悠哉游哉地能待到下半夜,走的时候还总能拎回来一些新鲜美味的海货。 有些东西是很难理清的,每每这种时候,季仰真懒得去揪源头会选择绕过,这就是他简单到不可名状的处事方法。他有在认真的生活,并且在琐碎的时间里学会了一些可能这辈子都用不到的技能。 不过半个月,他自我修葺得模式宛如他正在居住的破木头屋子,有意无意地打理过后,不管是外观还是内里,都焕然一新。他就这么成功地搭建起属于自己的象牙塔。 胖胖过生日这天,邀请季仰真去参加他的生日会,季仰真借口家里有事没去,晚上给他上完课,他从冰箱里摸出一份切角蛋糕和两只梭子蟹塞给季仰真。 季仰真饿得肚子咕咕叫,一看怀里的东西竟有点眼眶发热,他知道小孩子不像成年人那样会同人虚与委蛇,给他东西就是希望他能收下,所以他也没有推拒,捏了捏胖胖的脸说:“谢谢胖胖,祝你生日快乐......今天记得把A2的卷子写完,明天我要检查的。” 胖胖满脸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 季仰真路过海边小商店的时候,摸了摸兜里正好有十块钱的纸币,于是买了一扎啤酒打算配那两只梭子蟹吃,他两只手都拎着东西,心情愉悦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家的方向走。 他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头,一边想着等下到了家是先吃蛋糕还是蟹,丝毫没注意自己那独栋木屋前停了整整一排车。 比起盐京,锡港小镇称得上是穷乡僻壤,百万级别的车在这里并不多见,更别提像他家门口这般整齐划一的黑色商务奔驰。 天色太暗,远远地也看不清。之前有外地来的旅客把他家门口的空地当成了停车场,季仰真看到也没有太在意,快到拐角的时候,他佝着身子将那扎啤酒夹在腋下,正腾出手去掏口袋里的钥匙,抬眼之际余光瞥见自家屋檐下有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季仰真,内里西装革履,外头披着件剪裁合体昂贵异常的羊绒大衣,垂于身侧的手上还适然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只是背影都透着股矜贵不凡的意味。 季仰真猛地刹住脚步,心里犹疑万分,觉得像又不敢肯定,留神多看了几眼。 彼时就算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任檀舟回身再慢也就一瞬间的事,锐利的金属镜框折射出廊檐下一点昏光,镜片后暗潮汹涌的视线准确锁定住满脸惊惶的Beta。 他唇边浮起冰冷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摘下手上那副哑黑色小羊皮手套,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半空中抻直,盈含气血的指尖对着季仰真勾了勾。 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不像久别重逢,更像是经验老道的渔人在看网兜里一尾再寻常不过的廉价小鱼。 季仰真胸腔震颤,怀里拢着的那扎啤酒失了力度,砰一声整个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只隔着一道篱笆,里边是金光熠熠却荆棘丛生的陷阱,外面是随时能吞噬万物的黑暗深渊。 拔腿就跑对于季仰真来说还是太不体面了,他怎么跑得过那些车呢,都用不着马力全开就能将他碾死的载具,他已经这么丢脸了,还是不要再让自己显得过于落魄。 季仰真往后退了半步,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他身后的,分明就做好了瓮中捉鳖的准备。 他决定留在锡港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锡港能有多大,找一个Beta又能费多大的功夫? 他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留在这里,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所谓的风景宜人吗? 他望着不远处风姿熠熠的Alpha,像一朵误入泥潭的水生花落在他破败又寒碜的小院里。惊愕平息后,他止不住的想,他潜意识里是不是还是希望任檀舟能找到他的,毕竟对方自己找过来总好过他过不下去然后再灰头土脸地回去求人家收留。 是这样吗。 可是他现在不是过得还不错吗,有住的地方,有饭吃,有工作。就算是样样都拿不出手,但他还是挺开心的,不是吗。 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任檀舟曾经真的打过他腺体的主意,只要知错就改,他也不会真的揪着这点还未实施的错处不放。 他们朝夕相处的这些年,要说季仰真对任檀舟全然只有厌恶,那这话肯定有虚假成分。 季仰真被他阴差阳错地按在床上折腾一夜都能既往不咎,只是别扭了一阵子就算了,可见不是爱计较的人。 倘若任檀舟是来跟他道歉说和的...... 季仰真弯腰捡起地上的蛋糕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任檀舟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登时身前落下一片阴影。 许是不久前抽了雪茄,浓郁纯正的烟熏木质香气裹着他凛冽的信息素气味扑进季仰真的鼻腔里,又沉又闷竟还有些微不可察的发苦。 季仰真没敢抬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来也奇怪,他长这么大竟也未有过如此胆怯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他也明白这次闹得有些过了。 他往右边抬脚,Alpha只是微微侧身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好久不见。” 任檀舟声线一如既往的冷淡,四个字抿出来却像是劈头盖脸的崩雪,寒气顺着北风丝丝滑进季仰真的耳朵,珍珠似的耳垂渐渐红了起来。 他惯爱盯着季仰真,像打量琢磨着完全不熟悉但是又很感兴趣的东西,沉沉的目光将Beta这副不愿面对现实的模样一点点拓印下来。 他给季仰真留了将近半分钟的气口,只可惜季仰真满肚子诘问的话却一点也问不出口了。 季仰真还等着他问自己问题,然后自己再顺理成章地反问他。 季仰真也不想承认,可不知道为什么,任檀舟越是这样,自己在对方面前就仿佛是什么做错事的小学生,只有低头挨训的份,如今就连反驳也做不到了。 季仰真心中百转千回,眉头微微蹙着,索性直接装起哑巴。 他们沉默无言地站在风口里,僵持了一会儿。 季仰真衣着单薄,身上几十块的棉袄没穿几天就跑棉了,面料也不挡风,没过多久就打起了牙颤,捧着小蛋糕的手冷得梆硬。 任檀舟看在眼里,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将手里的细烟点燃,递到唇边吸了一口,暗淡的火星被吸得亮了一瞬,很快就又灰了下来。 “不请我进去坐坐?” 季仰真听到这话才像活过来似的,支起快要掉到地上的脑袋,正要开口,却恍然瞥见他手里那支崭新的棕色打火机,分外陌生。 打火机顶部刻了品牌的暗纹,在淡淡的月光下也清晰可见,季仰真买过这牌子的拓香石,也了然这支打火机的价格比起自己送的那支贵了十倍不止。 “你还要需要人请吗?”季仰真挪开视线,抬脚往家门的方向走,“我不请你,你就不进来了?” 那扇木门本就是个残破不堪的,再怎么钉板子修补也还是脆弱得一踹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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