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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澜很多年来都没再怎么听过德语歌了：那门语言，他当年也只是在作为交换生时为了方便应付日常普通事务，比如与人在超市和餐馆等地进行交流用，而简单学了个入门皮毛，现在多年不用，几乎忘得七七八八。其实从一般的固有印象来说，德语这门语言的发音分外坚硬有力，断句节奏分明，重音显著，似乎也更适合被用来描述哲学、律法和精密工程，或者被用在各类演讲宣传上，而不是在抒情性的、过于柔和感伤的歌曲吟唱里出现……但话说回来，就在当年，为了能更好地学习语言、融入当地，温澜也曾努力听过不少用这门语言演唱的歌曲，因此知道其实德语歌曲里，也不乏柔软抒情、伤感绵长的。 而眼前正在播放的这一张专辑，男子的嗓音醇厚绵密，变幻多端的曲子明明带着几分摇滚的旋律和鼓点，整体听起来却仿佛浮泛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仿佛一壶尘封的烈酒一般，在引人入胜的同时，却又后劲十足，让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温澜不由得瞟了一眼主驾驶位。明仲夜的神色似乎和旅途最开始时没什么两样，仍是专注地开着车，偶尔看两眼手机地图，或者应和着歌曲的旋律，用他那修长灵活的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打两下方向盘…… 几天的时光，匆匆而逝。不管中途的一切经历是多么五彩斑斓，给他带来了多少惊喜和感慨，他们的旅程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就如同一开始温澜就知道的、也是他们事先所约定好的那样：明仲夜的休假即将结束，将会飞回欧洲继续他的学术研究生涯，他的飞机将在明天凌晨时起飞；而温澜还需要在旅馆多停留两天，等拿回补办好的护照证明后，立刻前往下一站，去进行公司那些漫长而艰巨的商务会议谈判…… 被暂时打破的一切将重新接续回原状。短暂的停顿后，生活也即将回到他最为熟悉的常轨上。 说起来，这几天的旅途其实也很顺利，没有任何糟糕的意外再出现。甚至因为明仲夜一路安排极为妥当，让他看到了不少预期外的景点，领略了不少之前绝没有想到过的异域风光，也对所在的这个小国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所有事情都按照预定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履行完了对明仲夜的同游承诺，他本该对接下来的一切发展都能平静自如地接受才对。 但是为什么，此刻他的心情，竟比最初预想的要低落那么多呢？ 在车子播放的那些德语民谣风格的浅哼低唱里，温澜依稀间好像听到了一首有些熟悉的曲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磁性而又忧伤的男低音来来回回，萦绕不去，仿佛一直伴随着他们回程的整个后半段。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道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地后退着。在属于城市的成排低矮房屋终于再度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时候，突然间，温澜想起了那首曲子的名字，和他当年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支曲子的—— “《Vorbei》。”那年，明仲夜把自己的耳机从他手中接过来时，笑着告诉他，“其实我最开始是在黑胶里听到的这首曲子，由一个相对比较冷门的歌手演唱的。不过，我很喜欢他的好几首歌，所以把那张专辑整个转录过来，存到了电脑和手机上。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传给你。” “谢谢，不过不必麻烦了。我平常做功课和看书的时候，比较喜欢绝对安静的环境，很少边听音乐边干什么——时间宝贵，所以能让我专心听一首歌的时间，其实也不多。”那时，温澜礼貌地谢绝了对方的提议，“而且，比起德语民谣歌曲，其实我更喜欢你之前给我听的那几首古典乐。对了，刚刚你说已经把那篇小作文写完了？给我看看。” “好吧，那下次再给你推荐点别的曲子。说真的，其实有些摇滚迪斯科也不错，你有时也该试试听不同的风格，没准能喜欢上呢。”半开玩笑的，明仲夜回答道，顺便把刚刚努力“画”出来的一篇大约只由几句话组成、却几乎铺满了整张A4大小的草稿纸的中文小作文递给了他，“谢谢你帮我批改了，温老师。” “嗯。”那时的温澜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Vorbei”。 一个类似于英语中“past”的副词。通常代表着“结束”和“过去”。不过在有些时刻，它也会被赋予“经过”、“消逝”乃至“错过”的引申义。 ……难道是因为应景，所以此刻的明仲夜下意识播放了这首歌吗？温澜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听到那首歌曲的最后，抒情的男声似乎在低低地唱着： “道路走到了尽头， 沉寂中，你仍然希望着， 这不会是像其他任何一天一样的一天。 但它仍然结束了， 结束了， 这只是一个梦， 而当你意识到的时候， 一切已经消逝……” 最后一顿晚饭，他们是在一家小餐馆里吃的简餐。 惯常的晚饭之后，明仲夜额外点了一杯咖啡。这也是他难得没有喝餐后酒放松的一天。 温澜则在犹豫了一下之后，给自己叫了一杯热可可——某种程度上，这东西也能提神，但不至于像咖啡那么强效。 店主亲手泡好了两杯，给他们端了上来。似乎是因为店里暂时比较悠闲，这个在头上扎了个时髦的小辫子、臂上纹着花朵纹样黑色文身的年轻酷哥看着两人，居然主动用英语搭讪起来：“晚上好。觉得方才的菜味道怎么样？” “很好吃。”明仲夜指了指两人面前的空盘，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称赞道，“可惜吃不下更多的了。” “哈哈。多谢。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小哥饶有兴趣地问道。 “瑞士。”明仲夜微笑着回答，转头看了眼温澜——温澜会意，也开口礼貌作答道：“我是从中国来的。” “哦。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从同一个地方过来的。”小哥有些讶异，“专门过来旅行的？你们是朋友还是——” “不，我们只是在这里凑巧遇上。”明仲夜摇摇头，“我从别的地方办完事回来，路过这一带，听说风景不错，于是干脆休了个假，旅游放松一下。他则是因为工作，恰好在这里转机而已。很多年前，我们在同一所大学里一起读过书。没想到恰好在这里碰上了，所以就结伴一起旅行了几天。” “哦，那还真是奇妙的缘分。”小哥听着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们感觉这里怎么样？喜欢这个国家吗？” “挺好的地方。城市的街道都干净整洁，人也很热情，风景也都挺不错。”明仲夜对答如流，同时俏皮地加了一句评价，“说起来，你刚泡的这杯咖啡味道是真的很好喝，手艺简直一绝。要是其他餐馆里都能有这个味道，我愿意把这里的美食总体评分也从四星给加到五星去。” “哈哈哈。”店主果然被他逗笑了，“多谢夸奖。不过，其实我也不是这里的人，我半年前才搬过来的。这泡咖啡的手艺可不是本地特产。” “哦？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你知道的，最近那个国际争端嘛……这么多年，两边小打小闹，几块争议地区争来抢去，本来我们也都快习惯了。结果这次，我们原本都以为战火很快就能平息，没想到越演越烈，到现在居然都完全没有消停的趋势。我个人很讨厌战争，也不想被迫卷入那些寡头政客为争权夺利、中饱私囊搞出来的军事纷争里去，成为无谓的牺牲品。盘算了一下，最后和相熟的几个朋友一起都跑到这个小国家来了。哎，也不知道那边的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你喜欢这里吗？”明仲夜又呷了一口咖啡，问店主道。 “我觉得这地方挺不错。人和人就算偶尔因为对那些所谓的国际大事意见不合吵吵架，高谈阔论争辩一番，半个小时之后往往也就偃旗息鼓，各自纷纷挑喜欢的咖啡馆喝咖啡、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没人会真的为了什么不同的宗教信仰绝交，或者为了根本没人住的几块土地搞示威游行。”店主小哥回答道，“当然了，这里有些方面确实不够发达，娱乐活动什么的不多，没有以前我们那里热闹方便。但能过日常的生活，每天能这么晒晒太阳、泡泡咖啡过悠闲日子，我觉得也足够了。” “那你的家人呢？”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温澜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 “家人嘛……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的姐姐早就嫁人去了另外的国家，不过母亲还留在本国。她年纪大了，不方便走，也不想离开故土，自己说要是运气真的不好的话，就死在那里好了。”店主说到这里，感叹了一句，“其实现在局势应该倒也没到那种程度去……不过，没办法，这就是她的脾气。” “你不担心她？或者她不会舍不得你吗？”温澜继续问道。 “当然会。她的确很不想让我离开。但人都是要向前走的。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想法就完全阻碍我去其它的地方发展。再说，人为了自己所喜爱的生活，总是要有所取舍的，不是吗？”店主说到这里，似乎也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故乡那里，虽然现在还并没有大的流血争端，但我们周围，已经有很多个家庭内部矛盾闹得很大，丈夫和妻子信念不和，一方支持这边，另一方支持那一边，最后因此而搞得分崩离析了的……毕竟有的人本来就是从对面那边过来的。相比之下，我和我的几个朋友并没有这种困扰，已经算是幸运了。时不时和家里视频一下，约定好了等什么时候战况不那么激烈了，就一起回去看看。未来嘛，谁知道呢？” 正说到这里，外面又有新的客人来点单，店主匆匆应了一声，和明仲夜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过去忙活了。 “这些人……”温澜看着手里的杯子，沉默了半天，最后也只是挤出来了简单的一句话，“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生活其实挺辛苦的。”虽然那位店主说得看似轻松，但经历过类似那样的异国漂泊和辗转颠沛流离生活的人，必然都能明白其中的不易。 “是啊。战争的确是很让人厌恶的东西。可惜这世上似乎从来没有它完全停息的时候。”明仲夜也跟着沉默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忽然又笑了笑，“不过，如果往好了的方向想：我们的旅程已经快要结束了，他们的冒险却才刚刚开始。缘分也好，意外巧合也好，世界总还是会给努力活着的人以新的机会的。就以你和我的例子来说吧——作为完全不同的存在，也许我们本该注定不曾相识，但实际上谁能想到，超越了国籍、身份、职业，我们居然能跨越几千万里的距离，相聚在完全陌生的这片土地上，共同进行了这样一场奇妙的旅行呢……所以，这样还能给人带来一些美好和希望的世界，是不是也许就没那么糟糕，还是值得继续期待下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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