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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那个时候……温澜不由得也跟着回想起那段旧事来：“那会儿你中文不好，我专业词汇外的英语也不怎么行，更是从来没思考过语言本身的这些问题。想要深入沟通交流，甚至是理解对方的疑问的本质，的确都不那么容易。”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看着眼前人由衷感叹了一句，“但你现在，中文已经流利多了，除了偶尔几个词汇的声调和重音，我几乎再听不出什么异常来，一般人若只是听你说话、不看你长相，甚至根本不会想到正在说话的其实并不是中文的母语使用者，而是一个外国人。你是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是吗，多谢夸奖。”明仲夜听了他这表扬似乎分外开心，“看来我这么多年的勤学苦练还是有所回报的。语言这门艺术，足够深入了解后，才能领略其中的众多意趣和美感，也反过来有更大的学习动力，去感受和领悟、直到理解明白。说起来，澜，你的英语也比当年纯熟多了，说话时的气场更是完全不一样，我一开始看你和人讲起话来的时候几乎觉得和我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就算知道了那是你，也简直要再怀疑几次，是不是其实我从头到尾都认错了人。” “是吗？”这下换温澜有些惊讶了，“我的变化有那么大？” “当然了。无论是表情、语速、腔调还是姿态，你当年可没有这么冷静强悍的控场力，几乎一开口就能吸引其他人的全部注意力，让他们下意识跟着你的思路走，直到彻底信服你所说的。”明仲夜回答道，“如果不是这里懂英语的人实在不多，我相信你完全能独立而且迅速地处理好所有麻烦，让他们接受你所提出的要求，然后顺利解决好一切。” “我姑且认为你这是在表扬我？” “不是‘姑且’，是实打实地赞叹，澜。”明仲夜诚心实意地冲他点了点头，“虽然极偶尔的时候，我也还是能从一些小地方看到一点你习惯性的东方式含蓄甚至于腼腆羞涩……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说，这反而让你显得更有魅力了。这么说不会让你觉得不自在吧，澜？我完全相信，就算是因为你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你的下属同事们也会选择死心塌地地跟随你的。” 接下来的一路，温澜的心情都很不错。 虽然他并不是那种得到人半句表扬就会轻飘飘的类型，甚至在很多时候都会异常厌恶那些一看就是过度恭维、别有所求的虚伪溢美之词……但被明仲夜这么夸奖了几句后，他心里还是油然而生出一种畅快来：这些年的他，即使是在那些当初不太擅长的领域，也还是有所成长和成就的。连明仲夜，都会肯定他在这些方面的变化。 这也让他更为自如和明仲夜谈起了这些年彼此的工作经历和教训、还有在某些领域上的学习经验和技巧来。 接下来的一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因为彼此间这些更为坦诚深入的交流，有些时刻，他唇边竟会无意识地露出一点点弧度来。 下午，他们驱车抵达了山谷中一座有着希腊风格的神庙。 这是这个国家目前还保存着的唯一一座异教神庙，供奉古老的罗马主神。高耸的列柱极具古典庄严的美感，虽然整个殿宇不算太大，宽不过十米左右，但耸立在孤峭的悬崖边，背临群峰，还是让它有一种超拔脱俗的气质。 庙宇前的十几级台阶，不知道是修筑年代过于久远，还是出于某些特殊的考虑，每一级的高度都比寻常的台阶要高上不少。爬到最后几级的时候，温澜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稳住身形——也许这就是修建者的用意？让每个朝圣者在最终登临神殿前、都不得不先匍匐跪倒？ 就在他在心里默默腹诽的时候，明仲夜已经先他两步跃上了殿前的平台。然后仿佛是极其自然地，这人就这么转过了身来，朝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温澜愣了一下，原本正在攀爬台阶的动作明显凝滞了一瞬。 然而明仲夜并不等他多想，直接就把他拽了一把，拉他登上了爬得极端费力的最后一个台阶。待他站稳了，明仲夜才轻巧地放开了手，态度极其自然地对他道：“这台阶真不好爬啊。” 温澜只好低低地“嗯”了一声。 总觉得，手臂上，似乎还停留着对方掌心方才留下的热度，久久无法消散。 神庙内部最深处，是一口泉眼。而泉眼前的台子上，则竖立着一枚枚硬币——黄铜金银，各种不同的颜色和样式，似乎来自于许多个不同国家的朝拜者。 “原来不只是我们那里，全世界的游客都有对着装水的容器丢钱许愿的习惯。”温澜看着眼前景象，莫名想起国内好些景点里负重累累的池塘和被迫担负了多余业务的放生龟或者锦鲤，不由感慨道。 “是啊。据说罗马的喷泉池里，每年捞出来的硬币能有几百万欧元。不过，这种立硬币的习惯好像比较独特。其他地方我好像也没怎么见过。要来试试吗？”明仲夜看了一圈那些站立和躺倒在许愿台上的硬币们，似乎有些感兴趣地问他道，“我觉得立起来好像并不困难。” “不了。我又没有什么需要向神灵许的愿望。”温澜摇摇头拒绝了——实际上，从很多年以前开始，他就不再向任何人或者东西许愿了，哪怕是表面形式他也从不遵从——不过，感觉自己这样好像拒绝得太过干脆，怕有些伤人，于是他又自行找补了一句，伸出五指，指了指神殿的上方，“况且，这里的神们大概也是听不懂我说的话的。” “也是。”明仲夜打量了半天那座水池，终究也没往台子上放硬币。忽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他又转过头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冲着温澜说了一句，“不过，澜，要是你心里真有什么愿望的话，没准，你告诉我，比告诉祂们还更容易实现些。” 温澜闻言，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比起不存在的神明，明仲夜更能实现，他心里的……愿望？ 然而，不等他想出什么回答来，明仲夜已经带着淡淡的笑，转过身往外走了：“逗你的。别太认真往心里去。当然，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我一定竭力。” ……他当然知道这是句玩笑。 如果说出来愿望就能实现的话，这世界上，大概也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痛苦和努力了。 不过，他心底最深切的、自身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实现的愿望……明仲夜如果知道了那是什么，大概也就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吧？ 走下神庙台阶后，他们在神庙前的小广场上，遇到了另一个前来参观的旅客。 那是个年轻的男孩，从外表看，也许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见到他们走下来，兴奋地跑了过来，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语速飞快，手舞足蹈间神采飞扬。 虽然完全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看着男孩指了指自己之前在广场上站立的那块地方，又看到冲着他们递过来的手机，温澜也大致猜出来了对方的意思：想请他们帮忙，在这里替他拍几张照片。 这不是个困难的请求。 他转过头和明仲夜对视，彼此都从眼中读出了对方的意思。于是明仲夜示意他原地稍等，然后冲男孩点了点头，跟着走到了男孩之前选好的地方，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拿起手机开始拍照。 就在这时候，温澜才注意到，男孩脚下的那块地方，摆满了一圈小石头——也不知道是找了多久，才从旁边的山体边缘和树木周围找来的。石头们歪歪扭扭，被摆成了两个单词的样子。 是那男孩的名字吗？ 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名字？还是，那个男孩想对人说的什么话语？ 不管是哪种……这种花上许久收集摆放，然后不知等了多久才能等到下一个游客来帮忙拍全景照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傻乎乎的。 但看着那男孩对着镜头比着“V”字胜利手势、笑得分外灿烂的开心模样，温澜又由衷觉得：这傻乎乎的样子其实也挺可爱的。 年轻真好。 明仲夜把手机递还给那个男孩后，对方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串，估计是什么感谢的话。温澜看见明仲夜笑着摆了摆手，简单回答了几句什么，然后便重新朝着他走过来。 然而，走了几步，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明仲夜忽然又重新转回身，叫住了那个男孩。 温澜一脸莫名，就看着明仲夜重新走了过去，和那个男孩又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一起看了过来，甚至还冲着他的方向比划了一下，男孩肯定地点了点头——这又是怎么了？ 不过，不等他出声询问，明仲夜已经又一次朝他走了回来。 还把自己的手机给了那个男孩。 “我请他帮我们也拍一张照。”明仲夜走过来的，对着他开口道，“澜，我刚刚忽然想起来，我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拍过合影。可以吗？” 温澜不由得一愣。 他和明仲夜……的确没有过任何合影。 当年那件事后，明仲夜告别得匆忙，甚至连那种集体多人毕业大合影，最终都缺席了，与他更是不曾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过。 这也导致，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个人，他内心总会隐隐有种无端的恐惧，而且这种恐惧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发酵，最后几乎形成了一种分外荒唐、却又无比强大的念头：有没有可能，那些事，甚至明仲夜这个人，其实都是他内心杜撰想象出来的？并不曾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否则，为什么他的手上，没能留下任何作为证明的记录，甚至连那个人的容颜也渐渐在他的脑海里模糊褪色？ 如同飞鸟纯白的羽翼掠过夜空，曾经魂牵梦萦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转角，没给他留下任何能够捕捉的痕迹。 梦境般的一切，就此在时空里失踪，而回忆里的人永远杳无音信。 “笑一笑，澜。你太紧张了。”站在他身侧，共同背朝着古老沉寂、屹立了千年时光的神庙，明仲夜突然轻声提醒他道。 温澜一惊回神，努力收缩着自己脸上的肌肉，然而脑子里仍然无法控制地觉得自己看向前方的目光一定很僵硬——身边那个人的存在感仿佛忽然间变得极其强烈，就这么近在咫尺，连呼吸的气息、肌肤的温度都触手可及，强烈到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有些凌乱多余。 拍照的那个小男孩似乎对他们喊了几句什么。 听不清。也听不懂。 他笑出来了吗？ 但这次，总算有那么一张照片，将来能够证实，眼前这一切，身边这个人，确实不是他的幻觉了吧？
第6章 你的世界 或许是由于旅程即将结束，又或许是连日来累积的疲倦所致，回程的路上，两个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明仲夜拧开了车载的音响，放起了手机里存储的歌单。低沉的、民谣风格的德语男声，缓缓从里面飘散出来，填充进了两人间的空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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