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雪白色的峰峦,静静地躺卧在橙红色的朝霞之下。遥远而狭长的陡峭山脊从窗户的这一头,一直绵延到窗户的那一头,仿佛无边无际的时间之浪一般,有着让人惊叹的壮阔、华美与寥落。而其上覆雪的山峰,则如斯寂静、沉默、圣洁,仿佛超然世外、永无人可踏足的幻境,在那一轮橙红带金边的朝阳和层层云朵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瑰丽不定的变幻色泽,让人神为之夺。 温澜屏住呼吸,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看了那景色许久。 直到原本坐在窗前扶手椅里的那人,忽然转过身来,轻笑着和他打了一声招呼:“早上好,澜。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柔和的天光洒落在那人的眼睫上,给那张本就俊美的侧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影。辽阔虚幻而又清朗肃穆的雪山远景,映衬着近景中仿佛有着恩底弥翁般安宁闲适姿态的青年,让一切显得愈发柔和宁谧,却又深不可测,像是经典名画中才能有的景致。 温澜微微张了张口,但最后只是默默对着那人点了点头,仿佛无法主动开口打破眼前这样浑然一体的静寂一般。见他如此,明仲夜便也只是微笑着,重新又转过身去,眺望向远处的负雪苍山,再度和身后的画面融为和谐完美的一体。 ……其实那根本不是一个还需要他出口回答的问题吧,温澜想。 九点多,车子驶出了城市。 明仲夜租来的是辆银色的小轿车,和之前温澜搭载过的出租车有着差不多的形制,只是内部空间稍大一些、坐起来更舒适一点。温澜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周围的景物从城镇的楼房渐渐变成郊外才有的高大繁茂树木和广袤原野。 ……很奇怪,今天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前一日那么凌乱荒凉、凋敝破败了。是因为天气更晴朗些的缘故吗?蓝天白云下,一切都显得干净洗练,让人心旷神怡。 明仲夜的车开得迅捷而又异常地稳。他修长有力的十指轻巧地搭在方向盘上,一路专注地看着前方,只偶尔扫一眼旁边用来导航的手机地图。 温澜和他早上在餐室偶遇,共同分享了一整个朝霞的美好景致,然后简单交谈了几句,各自用完了早餐,回房收拾了一下,再次在前厅汇合出发。除了必要的几句交流问候,他们再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话。 但今日,彼此间这种静默,似乎并不使温澜像昨天那样觉得尴尬窘迫了。 虽然他此刻并不知道明仲夜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像以往应对那些惯常的社交场合一样,需要时不时主动找些话题抛出来,好让各种不甚有意义的对话可以持续不断地接续下去,填满彼此间的所有那些空白。 ……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需要用那种形式来维持交流节奏、或者不断前后试探彼此距离感的人,他想。 虽然他们之间似乎也并没有找回太多的熟悉感。但毕竟,似乎也不是平日里那种萍水相逢、并且知道彼此将来或许不会再多见面的陌生人,不需要那样争分夺秒的嗅探和信息交换。 ……不过,那他们,又算是哪一种? “困的话,你现在可以再睡会儿。”就在这时,明仲夜忽然开口对他说道,声音轻柔而温和,仿佛劝诱一般,“车程还要一个小时。快到了我叫你。” “……好。”只犹豫了一会儿,温澜便决定对今日因过度早起而导致的、正一阵阵向他袭来的困倦感妥协,于是不再多想,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车子一直有的轻微引擎声已经停息了。 车窗打开了一条缝,略有些冷冽的风吹进来,带来空气里清新的气息。 温澜睁开眼睛,发现车子此刻已经停在了路边。他身上搭着一件毛衣,因此之前睡着了也并不觉得冷。白色的开司米,上面隐约还有一点木质香调沉静醇厚的味道。温暖而让人安心。 这是……明仲夜的衣服? 一惊之下,温澜忽然猛地清醒了过来,堪堪停住了自己方才恍惚中几乎把毛衣抱紧,甚至试图用鼻尖仔细嗅闻两下的动作,下意识地把毛衣拎到了面前的空中。 “醒了?”驾驶座上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转过头来,嗓音略有些低沉,“正好。车子刚刚才到一阵。”说着,仿佛随手就接过了他尴尬地举在面前、一时简直不知道往何处安放的毛衣,动作自然地把它扔到了后座上,然后打开车门,利落地爬下车,微微伸了个懒腰,“我们去爬山吧。” “……好。”看着那个仿佛对他的心理活动毫无所觉的潇洒背影,温澜莫名觉得心口微微一热。 五六十级台阶之上,有一座小小的观景台。说是“台”,其实只是一座一人半高、拱门型的石雕建筑,纹路古朴简单,贴着门楣的那一圈,刻着圆润弯曲、温澜看不懂的那种当地文字。穿过拱门,后面遥远的天际彼端,恰好就是辽阔的雪山——正是他们早上从另一个方向看过的那一座。因此,拱门仿佛一道天然的取景框,框出了一道绝美的风景。 此刻,此地,此时。人烟稀少,万籁俱寂。浩渺蓝天之下,他们并肩站在那里,于凛冽的山风中,仰首看着地平线彼端的岑寂白色雪峰。 “三千多米的雪山,其实不算太高,但此处就是很美,是不是?”明仲夜站在他身侧,突然开口道,“传说中,这是诺亚方舟停靠的地方。” “圣经里的那个传说的起源?”温澜有些惊讶,“不过,几万年前的洪水,会淹到这么高的地方吗?” “沧海桑田,谁知道会不会真有其事呢?不过,这个国家的人确实很早就开始信奉基督教,也因此,他们把这座雪山奉为整个国家的象征,很多纪念品乃至当地品牌上你都能找到这座山的影子或者名字。”明仲夜说道,“但有些可惜甚至可以说是讽刺的地方是,这座山现在,其实并不在这个国家的境内,而是属于它的邻国。” “过往的战争导致的领土吞并?”温澜回想了一下自己学过的历史,但里面显然并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小国的内容。 “是啊,作为一个人口和资源都很有限、处于周遭各个大国和强国环伺下的小国,它的处境一直都很艰难——就像现在,即使被夺走了作为国民精神信仰和文化寄托的雪山,它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国际社会上表示强烈的抗议,呼吁寻求一下同情罢了。”明仲夜摇摇头,显然很有些感慨,“当然,它其实也很坚韧。几千年来,被作为战场或者哪个大国都不在意的中间缓冲地带,它居然也没有被那些强国完全同化,依然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传统。在各个城市里逛逛,你会发现它的人民好像依然活得很自在,即使是在这样的局势中,仍旧很懂得珍惜和享受日常的生活,对待外来者也很友好。是个让人很难不喜欢的地方。” “……是吗。”温澜想了想:显然这个国家一开始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好的印象。但从后来半天的短暂经历看起来,这里的大部分人的确都很热情,也很自信开朗。 一个小国。世界地图上几乎难以找到的一个小点。历史教科书上几乎找不到它的名字。却能留存下来古老的文明,在几千年的战火纷争里左右逢源、目前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保持还算良好的关系,让人民能安居乐业,同时开放而乐观……确实很难得。 “好了,作为你的临时导游,介绍的最后部分,让我给你来一小段余兴表演,然后我们就可以下山了。在这上面呆久了,山风吹得还是有点冷的。”明仲夜看着他陷入沉思的样子,陪着他默默站了好一阵后,突然笑了笑,然后伸手一指他们头顶的拱门示意他注意。温澜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些勾连弯曲的神秘字符,就见明仲夜刻意变换了一下声线,用那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带着点罕见的严肃和郑重的优美播音腔调,接连用两种语言,给他念诵翻译了一下石门上面镌刻的古老诗歌: “无论我流浪到哪里, 你圣洁的身影依然伫立在我心中。 黑色的、沉默而痛苦的岁月无情流过, 但相会的尝试我永不放弃。”
第4章 十字 午餐是在一家富有当地特色装饰的小餐馆里进行的。明仲夜似乎一早就参考过当地的旅行攻略,联系过这家餐馆做了预订,于是等他们到达的时候,餐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菜上得很快。端上来的除了常规的炖肉、土豆泥和蔬菜沙拉外,还有一种当地特色的烤面饼。这种面饼的味道其实和温澜少年时喜欢吃的烧饼颇有几分相似,只是饼皮里额外又融入了千层饼才有的那种酥脆蓬松感和某种当地香料的香味,拌上特制酱料食用,确有几分独特。 饭吃得六七分饱后,主人家过来为两人进行这种烤饼制作过程的展示——似乎这也是这家餐馆的固有保留节目。发酵过的面团被揉捏捶打,最后展平成一大片,然后用巨大的火钳送入半埋在地下的炉子中烤制,一段时间后翻面,反复几次直到彻底烤熟后取出……整个过程倒也和温澜印象中的传统烧饼制作方法有些相似。 刚刚烤熟的面饼被立刻端上桌,热气腾腾的新鲜热度让食物的口感似乎更好了一些。温澜不由得多吃了几块,正准备对店主表达一番感谢和赞誉之意,坐在对面的明仲夜突然转过头问了对方一句什么——听了他的话,店主脸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不过随即点了点头,然后高兴地说了几句什么,指了指一旁的炉子。 还不等温澜彻底明白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明仲夜已经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椅子背上,然后走到了店主用以演示的桌面旁边。他撸起袖子,然后就学着店主刚刚的样子,开始揉捏抛打起面团来。这中间,他还冲一直盯着他的温澜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来:“我觉得看起来挺有意思,想自己动手玩一玩。刚刚问了店主,他说可以指导我做着试试看。” 温澜一时间有些愕然,随即又感觉有些好笑:这样心血来潮、说干就干,而且丝毫不顾忌旁人眼光,只管按自己心中所想的行事方式……的确很明仲夜。 ……这个人,原来十几年来也还是这样的性格吗? 就在温澜陷入短暂沉思的这段时间里,明仲夜已经在店主的指导和帮助下,处理好了面团,撒了些香料,然后把饼送入了火炉里烘烤。随即,他拿过火钳,饶有兴致地探看着火炉里的情况,边看边试探着翻动——从温澜的角度看不到炉子里的具体情况,不过明仲夜的动作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 不久后,饼被烤好,明仲夜把饼夹了出来,看了看,掰下一小块来尝了尝,随即对店主说了一句什么。店主看起来并不意外,笑着回答了几句什么,然后拎起工具回到了厨房那边去。
72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