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把雪板丢上去,反扣过来。一路无言。 等梁牧也回到卧室熄了灯,又把床给他留出来了半边。可直到入睡,他也没感觉到另外半边的重量。池羽一个人在客厅打地铺睡的睡袋。 清晨七点半,梁牧也起来洗漱,浴室雾气蒸腾,池羽背对着他使劲搓自己的皮肤,皮肤都烫红了。 梁牧也差点以为他受伤了,不顾池羽说让他别过来,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才确定他身体状态正常。 “池羽,这两天,你到底怎么了。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打乱计划……” 池羽咬着嘴唇,转过去拿浴巾擦背,套上了裤子,又取了黑色的运动绷带,要贴在后背。可他一个人操作还是不太方便,梁牧也只好走上前,说:“我来吧。” 池羽前一天晚上用全身的硬骨头,跟他在对抗。只有这时候顺从,低下头,信任地露出后颈。梁牧也把绷带贴在他左侧菱形肌上。 “最近两天练得太狠了吧,状态不好?”梁牧也又问。他知道,池羽前前后后也快五个月没系统训练,可能是心理焦虑。可昨天晚上那个劲头……实在是有点吓人。 见池羽不回,他也没太纠缠,找了个他可能更感兴趣的话题:“对了,王南鸥刚刚给我消息,他说今年未名峰的攀登窗口和去年都差不多,都是七月左右。北坡的气候变化非常快,也很难预测,可能得我们准备好东西,过去那边……” 池羽突然打断他说:“我觉得……我可能不行。” “什么不行?”浴室过于昏暗,梁牧也一下把卫生间最大功率的灯光打开。 “纪录片。未名峰。滑大山。整个,所有……”池羽身体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挡光,“我感觉不对,就是不太好。今年我只想好好比赛,比好这一场,比好每一场。对不起,牧也,我觉得不可以。”
第79章 Mac Daddy Face 池羽隔着咫尺距离,也感觉到了对方在那一刻的情绪转变。 惊讶归惊讶,梁牧也仍是说:“这几天你累了,我状态也不好。我们晚上再聊这件事。” 所谓“感觉”,也就是经验积累下形成的一种主观判断。梁牧也自己就单凭“感觉”二字数次做出决定,放弃原定目标折返。他逼着自己理性地换位思考,自己的感觉作数,凭什么池羽的感觉不作数? “那今天……”池羽话总说一半。他看向墙上立着的雪板。 “今天不拍,我跟你滑吧。” 再次出乎他意料,梁牧也凑过来,仍是习惯性地摸了摸他头发,很亲昵的动作。 随后,他越过他的肩膀推开门,给客厅的小唐和另外一位摄影师放了一天的假。 那天晚上,他仍留半边床铺给池羽,池羽仍去客厅睡地板。问他,他就只说主卧的床太软。 可凌晨三点来钟,主卧浴室水声响了,梁牧也被惊醒,看到池羽在冲滚烫的热水澡,身体颤抖个不停。 他终于是感觉出异常,走过去把水关了,用浴巾裹住他,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小时多后,池羽在他怀抱里做噩梦,大汗淋漓。 梁牧也不断地被提醒,他不能忘记,四年前那个夜晚,离事故最近,离失去朋友的悲剧最近的是他。车祸带走了梁熠川的生命,也在池羽的心上剜去活生生的一块肉。在一起之后这么多日子里,梁牧也没再问过当初。当时在加拿大,池羽坦言事故经过时就已经很不好受。他逼过他一次,绝对不会逼他第二次。 不能改变过去的行径,至少能在现在,每一次他需要帮助时出现在他的身边。 这次,梁牧也记得没去开灯,在黑暗中安抚他,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池羽在来加拿大之前自作主张剪了头发,说是新赛季新气象。梁牧也觉得这次剪得有些过于短了,很少年气,也更显他小。跟他拥抱的时候,短发扎人,扎得还挺疼。 池羽在他臂弯里呼吸,撑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溃堤。他倦极累极,终于开口说话。 “牧也,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 梁牧也摸着他微微卷起的头发:“嗯。宝贝不着急,什么时候想说再说。” 池羽说:“我现在……想说。每次经历过雪崩之后,我对危险的承受能力就直线下降。我觉得很不公平,短时间内,甚至会眼前的大山,恨脚下的雪。尤其如果我有认识的人在过程中受伤或者……” “或者你自己。”梁牧也仍然在他身后侧躺着,左手握住他手腕,贴得不是很紧。池羽皮肤太热了,他留下半掌呼吸的距离。 “嗯。我第一次遇到雪崩是十五岁,之后一个月,什么比赛,什么动作,什么状态,全都丢了。我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成熟了,应该可以不再必须过这个坎儿……可是我错了。这几天,我就是这样的状态。” 梁牧也低下头抵住他后颈,“嗯”了一声,听起来闷闷的。 池羽继续说:“我想到未名峰,那种紧张、激动、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没有了。相反,我只是焦虑,想拖延,想推迟。我睡不好觉,我想说不去,又不想拖累你们。我知道你曾经因为我,丢过一次策划书,不想再……唔……” 梁牧也的左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想我。这种决定,只应该是你一个人做,为了你自己。你不要想我怎么样。感觉不好,就不去。” 池羽的肩膀习惯性地抖了一下。梁牧也这才凑近,把他抱紧,不留一丝质疑的余地。 这种极限运动项目,每个决定背后都有着无限严重的后果。不能逼迫任何人做任何事,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他不会在CMDI墙逼着潘一格在感觉不好的一天登顶,就不会在这里逼着池羽践行所谓梦想。 梁牧也慢慢问他:“那还比赛吗?” 池羽答:“Mont-Tremblant的就算了。我不期待的比赛,根本调动不起兴奋感,也不可能发挥好。这几天训练,我也都是逼着自己上山。那天晚上……实在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也要说声抱歉,我没留下来等你。只有一辆车,我不想让小唐大晚上在外面冻着。” 池羽见他提及,才默默点了点头。 梁牧也继续问:“你想赶上这场,跟Max有关么?”他白天滑雪时,在雪场登机处看到了公示出的资格赛选手名单,而Max Willard大名在列。特伦勃朗也是他的主场。 池羽没回答。 身后人又说:“池羽,在哈希勒根,张艾达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你没有及时撤离滚落线。Drop in那一瞬间,你就把撤离计划都扔窗户外面去了。真是滑上瘾了?” 池羽这才转过身来,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想赢。我总想在他面前,在大山粉雪上,再正经赢一次。就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消掉当时……”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梁牧也开口道:“池羽,你知道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我很感谢你,为了我和我们的电影,去参加比赛。可你不需要去哈希勒根,你也不需要赢。对我来说,你足够好。从我遇到你那一刻起。你不需要改变,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从……遇到他的那一刻起。 池羽问他:“在……the Board Shop?” 梁牧也摇摇头,说:“再往前三年。” 在熠川的葬礼。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必总挑战自己,再到遍体鳞伤,才能换来爱情和荣誉。哪怕整个晚上他都如坚硬的茧一样封闭自己,梁牧也的手一直放在他手腕上,手臂交叠,像长久的,温柔的拥抱。他竟然可以后退一步。 池羽转过身来,和他对视。良久,他眨了眨眼,像是在微微点头。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池羽解释说,“这次比赛与否,和他没关。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他也报名了。我就是为了自己。” 梁牧也选择信他。他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轻声问:“池羽,那三周之后,Revelstoke还有一站。正好在《攀》首映式前两天,我们来得及。你想去吗?” 滑降中国的大山,滑降未名峰是池羽的梦想,把这件事拍成电影则是他自己的梦想。他不想重蹈覆辙,以“池羽的梦想”之名绑架他真正的梦想——去FWT比赛,在银白世界驰骋,在粉雪里畅滑。 “嗯,我还是想试试。” 池羽收紧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把头放在他脖颈之间。 梁牧也以他看不见的幅度,暗自呼了一口气。还好。 又过了很久,久到梁牧也以为他都睡着了,池羽突然又说:“计划不要取消。等一个月之后,再评估,好吗?” 梁牧也点点头:“好,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开口劝道:“明天别滑了吧,休息一天。” “本来就三周准备,现在还滑成了那个烂样……”池羽的脑袋还埋在他颈间,嘟囔着含混不清地表示抗议。他声音很闷,挠得他脖子发痒,很像大型犬科动物。 “想不想去约会。” 嘟嘟囔囔声停止了。许久后,那颗圆圆的带着刺的脑袋上下动了动,是在点头。 入夜之后,池羽听见,那个人以为把自己哄睡以后,又轻手轻脚地下床打电话。有时候说英语,有时候说中文。他猜,是梁牧也要告诉所有已经确定下来的合作伙伴和赞助商计划改变。他在温热的被窝里面轻轻叹了口气。 * 三周一眨眼就过去,随行两位摄影师按计划返京,梁牧也让他们等消息,自己陪池羽再飞去雷佛斯托克比第一站资格赛。池羽在特伦勃朗的备赛状态比最初那几天是稍微好了一点。 他十到十五岁的对手是队友,之后选择滑大山野雪,所以十五到二十岁对手是大山。而二十到二十五岁,他的对手则是自己。以无限耐心和恒心应付生活中的变数,他能撑过来一次,两次,就一定能撑过每一次。 来到雷佛斯托克的第一晚,梁牧也给他准备了个小惊喜。 池羽左手提着板包推开airbnb的门,便看见客厅热热闹闹,是高逸、向薇薇、程洋、程洋的新男友,还有之前在梁牧也公寓聚会的另外两位爱滑雪的朋友做好了饭,在等着他。 “亲友团。不过,别太有压力。他们说赶着周末来抓粉,顺便给你加油。”梁牧也靠在门框上 ,拿着他另外一个板包,很放松地说。 池羽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他的训练稍微来了点感觉。看着他在大跳台连double cork 1080都轻松飞出来了,梁牧也的心都在滴血。作为一名出色的纪实摄影师,看到好故事就打开摄像机和吃饭睡觉说话一样,是生存本能。 只因为他三周前就做了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他决定在池羽训练的时候,把所有摄像设备都关机。只要摄像机在转,选手就有压力。这跟他在CMDI为什么不怕潘一格做“飞天”动作那一段是一样的道理。他知道这段时期对池羽来说很敏感,只是希望排除任何外界因素,让他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对于去不去未名峰,能否按原计划拍电影,再做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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