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没有出声,屏着呼吸走近了些。 他看着烛火轻微晃动了一阵,映着对方柔顺的黑发,浅淡地将它染成了更为温暖的栗色。 秦思意似乎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并没有注意到钟情就站在几行长椅之后。他将脑袋低下了些,露出一小截侧颈,恍惚被暖色的光亮衬着,在下颚与喉结的起伏里勾出一圈弥蒙的光晕。 “学长。”钟情的声量很轻,脱离了最初幼稚可爱的音色,倏然一听倒有些像恋人间的亲昵絮语。 秦思意应声回头,带着流潋的眸光一起在幽弱的灯影间晃动了一瞬,仿佛于这一刹披上了层朦胧的薄纱,将整个轮廓都变得如同古画般细腻。 “你怎么来了?”秦思意轻缓地笑起来,稍往里让出些位置,分明还空着一整座教堂,他却好像认定了钟情会坐到自己身边。 “布莱尔先生叫我来送文件。”他将手中的文件夹举高了些,刻意朝圣台后的小门摆出了一个探寻的眼神。 “神父在告解室。”秦思意把书合了起来,妥帖地放在身侧,专注地看着钟情。 后者顺着回答朝另一侧的小木屋看过去,似乎确实正有人坐在门后。 他无法听清里面的人正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听见似乎确实有细碎的人声正从那处断断续续传来。 “学长为什么在这里?”钟情挨着秦思意坐下,自然且舒展地挺直了脊背,目光浅浅落向对方的侧颜,不自觉便跟着换上了一副和缓的语调。 “这里很安静。” 秦思意说罢兀自仰起脸,视线散漫地对上远处的花窗,而后就着这个姿势,温吞地合上了眼帘。 钟情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接话,他思忖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望向圣台,在对方身边安静地坐着。 雨声逐渐变得哗然,从连绵的碎响变成一整片的喧嚣。秦思意睁开眼的那一刻,一串水珠恰好从花窗上的圣母像前落下,顺着眼眶汇成一股,又沿着脸颊上斑驳的水渍沉沉坠落。 告解室的门便在此时发出了一声轻响,从两边先后被打开,在昏黄烛火间映出神父和林嘉时的身影。 钟情不由朝秦思意看过去,见后者站起身,又弯腰将那本放在长椅上的书捧进了臂弯。 “你要走了吗?”他局促地拽住了对方的衣摆,平展的眉头不甘地皱了起来,蹭着那一点从圣台前传来的光亮,将一句最普通的话酿出了不该有的躁郁。 秦思意为钟情的反应少有地露出了几分迷茫,愣在原地任由后者攥着,半晌才为难地回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我留下来陪你?” 他的体温有些低,贴上钟情的皮肤,莫名传递出先前丢失的清醒。 钟情慌忙松开手,眼神却逃不掉似的始终与秦思意对视着。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不耐,也同样分辨得出对方掩饰过后的温柔。 好在秦思意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厌烦,那双眼睛只是平淡地看着他,在不经意间掺上了施舍般的傲慢。 “我也想和你当朋友……”钟情将眉头锁得愈发深,焦躁地仰头凑上前,几乎像是画作里虔诚的信徒。 “我们本来就是啊。”秦思意不解地将指尖点上了对方的眉心,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捻着,纵容一只宠物似的由着钟情再度攥住自己。 “不是的!”钟情摇了摇头,“你和林学长说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将落在秦思意腕间的手更收紧了些,死死扣住衣袖,明晃晃将不满和委屈一起摆在了脸上。 “不是吗?”秦思意顺着动作安抚般一下下捋过对方的碎发,继而将掌心贴上对方的耳侧,温和地捧起了钟情的脸颊。 “我会改的。” 烛火幽幽从圣台散开来,迎着花窗外的光亮,无比神圣地铺在秦思意的身上。 他的动作太撩人,像是下一秒便会印下亲吻。 “不要担心。” 秦思意的唇瓣在言语间翕动开合,饱满又靡丽,捉住钟情的眼睛和心,令后者只能在迷茫间听见胸腔里漫无边际的混沌鸣响。 他在林嘉时离开后将文件交给了神父,收敛起面对秦思意时所有的不得体,异常礼貌地完成了与对方的沟通。 随着天色的渐沉,室内也又一次变得寂静。 秦思意和钟情并排坐在先前那把长椅上,谁都没有提起要去餐厅。 前者在掌心托着一本书,偶尔发出些翻页时纸面摩擦的轻响,很快又会随着目光在文字间的游移而沉寂。 钟情低着头,双手在膝间不住地来回交握,像是在紧张,又好像从这样的气氛里生出了几分尴尬。 他在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同时也为秦思意的回应感到欣喜,仿佛一个讨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礼物的孩子,每一秒的雀跃都隐含着忐忑。 良久,他终于又开了口。 “学长。” “嗯?” 秦思意又翻过了一页,并不抬头,只是继续顺着段落读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 钟情不安地朝秦思意瞄了一眼,紧扣的十指几乎将手背掐出了红痕。 “你和林学长都对我很好,我不该那样说的。” 他的视线斜落着,在眼底映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恹恹耷拉着脑袋,好像将所有沮丧都装了进去。 秦思意当然无从得知这样的表现究竟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还是对方狡黠恶劣的伪装。 因此,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过脸认真看向钟情。 “没关系,我其实很高兴你能说出来。” “表达与争取都是勇敢而优秀的品格,不用为这些道歉。” 他说罢朝钟情眨了眨眼,在眉目间酝酿出一个疏朗的笑容,又顺着动作流畅地牵起对方的手,掌心拢住指尖,温声道:“走吧,去吃晚饭了。”
第17章 少年 『“你好像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十一月中旬。 钟情去服装室取校服的当天,恰巧先前秦思意提起过的合唱比赛也被定好了日期。 两人沿着湖岸一路走回去,在经过一把长椅时惬意地迎着夕阳停下了脚步。 余暮将湖面染成了闪烁的金色,荡漾着泛起波纹,每一缕风都带起一股新的褶皱。 秦思意靠着椅背坐下,将尚未选定的谱子从文件夹里抽出来,指尖规律地敲击着节奏,也从鼻腔里发出柔和的轻哼。 钟情就抱着刚改好的校服坐在对方身边,微微眯起些眼,仿佛一直望向了比湖对面的建筑更远的地方。 深秋的一切都开始衰败,枯叶将草坪和树林连成一整片凋零的黄。目之所及,似乎只有天空还留着些冷郁的蓝,沉静地悬在昏黄云层之上,也许一眨眼便会消弭殆尽。 钟情会在一些闲暇里揣摩秦思意矛盾的性格,就比如现在。 他的目光随着晚风一起飘向了拨云而出的月亮,思绪却跟着湖水摇摇晃晃,一直回到了阴雨间曳动着烛火的教堂。 事实上,钟情一早就看穿了对方的优柔与纵容,甚至换个词来形容,也同样能够不那么准确地被称作溺爱。 他敏锐地发觉了秦思意温润躯壳下的冷漠,因此并不十分认可那些只能笼统概括的词汇。 ——我会改的。 秦思意在说这句话时是真切且肯定的,也正如他答应的那样,从那天起,他就将更多的精力转移到了钟情的身上。 无论是餐间午后,清晨黄昏,秦思意总会优先将时间分配给钟情。 可与林嘉时不同,钟情收获的一切都出于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以及习惯性的善意。 秦思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该去帮助对方,因此他便理所当然地向钟情张开了双臂。 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古怪,甚至未曾察觉钟情的每一次后退,其实都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对方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将其抹去,轻而易举地就占据了最接近的位置。 每晚的睡前故事,雷雨天被攥紧的手,餐厅里对面的座椅,不知不觉就都成了独属于钟情的特殊待遇。 夕阳彻底坠入水面之前,钟情将怀里的校服叠了叠,妥帖地放在了腿上。 他看着写有自己的姓名的标签问到:“学长,你的衣服怎么办?” 秦思意的指尖在扶手上顿了下来,指腹点着冰凉的金属,连轻笑着的眼睛都仿佛装着些说不出的冷寂。 “随你,扔掉也行,已经有些旧了。” 他的专注似乎总掺杂着漠然,抬眸是无神的,连语调都透着无欲的傲慢。 钟情在得到回应后故作为难地不再开口,藏在校服下的双手却惊喜得几乎就要颤抖起来。 他略微皱着些眉,将视线远远落回湖面,天空的橙黄被一点点浸下去,到最后就只剩绵延的靛蓝。 “学长,我们回去吧。”钟情说着又朝身侧看了一眼。 沿岸的路灯便在此时骤然亮起,晕成如豆的光点,将秋夜和置身其中的秦思意一起缀出了陈旧的色彩。 那双眼睛徐徐向钟情看去,在微弱的晚风里迎着月色抬起,光华缱绻,顾盼生辉。 “钟情。”秦思意没来由地叫了对方一声,半侧着靠近,放低身姿,自下而上地仰头,将目光缓慢地从喉结爬到了少年愈发分明利落的下颌角。 “你好像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的食指跟着视线一起落向了钟情的颈线,凉丝丝地贴着皮肤一直向上,末了停在了对方平直的眼尾。 “我听别人说,这样的眼睛很薄情。” 他说着又将指尖顺着钟情那道极深的双眼皮的折痕扫了过去,继而略显疑惑地接着道:“可是你好黏人,跟他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夜风突然将那几页乐谱吹了起来,撞上衣摆,‘沙沙’发出清晰的声响。 钟情看见秦思意的碎发也在贴着脸侧轻颤,微弱地带起对方身上的香气,莫名就让先前哼唱过的旋律有了明晰而深刻的画面。 “这首好听。”钟情伸出手,按住了仍在风里翻动的纸页。 “Visions of Gideon.” 钟情在朦胧的灯影间念出了这个名字,岸边的水声将他的嗓音衬出某种清澈的空幽,融在略显低沉的语调里,像是一道诱人探寻的神秘幻听。 秦思意愕然坐直了身体,重新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去打量对方,眼角眉梢都落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异。 他对后者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休息室的初见,钟情站在一众新生的最边,紧张地低着头,瘦小又拘束。 那时的秦思意甚至以为对方是拿着特长奖学金入校的,只随意瞥了一眼,转头就忘了那些新生都长什么样。 钟情像是在这个奇妙的日暮里突然长大了,哪怕秦思意早就注意到了对方拔高的躯干,渐深的轮廓,可直到这一秒,他才终于将这些全部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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