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堆在掌中的布料,垂眸看了阵对方专注的侧脸,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他人的声响,和着窗外的雨声,显出某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寝室里的灯足够亮,倒不至于让钟情产生自己浸在梦中的错觉。 他写完了作业,竖着耳朵趴在桌上听了一会儿,没有朝自己靠近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藏在休息室里的琴音。 钟情把画架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放上画板,思绪间摇晃着浮现出秦思意坐在窗下的身影,不知不觉就在隐约的嘈杂里起好了形。 那几根廊柱被他连成了一道又一道门,重叠着深深将秦思意圈在了尽头。枫树的轮廓越过玻璃,在墙壁与地板上投下成片的阴翳,纠缠着爬满琴漆,末了在秦思意的衣摆与指尖染上葱郁而茂盛的影子。 钟情凑近了,挨着那些凌乱却含着规则的线条。画纸上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被添上细节,只是简单地留出了一张空白而没有表情的脸,可在钟情眼里,那人的视线却仿佛已然望出重门,精准地与他交汇在一起。 他像是回到了推开门的那一秒,世界陡然割裂成了两半,身后的瓢泼大雨,以及眼前的璀璨静谧。 钟情甚至觉得自己嗅到了飘在空气中的清淡香味,不像花也不像雨,缠着若有若无的冷,温吞却轻盈地落在自己身上。 “钟情。” 秦思意的声音也是一样,仿佛婆娑春风,又好似枝上清霜,饱满清朗,却泠泠带着星点寒意。 钟情太喜欢听对方叫自己的名字了,喜欢到甚至想要变成猫,变成狗,变成会被对方抱在怀里的小动物。 他将脸颊贴在了画纸上,对着门后那一圈空隙,对着光影里端坐着望向画面之外的少年。 秦思意上楼时钟情已经换好了睡衣,乖巧且无害地坐在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了肩下。 他的眼尾并不像对方那样带着些神采地上挑,而是平直地连上了下眼睑。或许等他再长大些,这双眼睛便会因此而显得淡漠锐利,可此刻却只让秦思意觉出了一丝掺杂着可爱的少年气。 “你起来试一下这件。”秦思意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出来,翻找了一阵又将一条西裤挽在了腕上。 他把柜门关好,自然地倚了上去,斜靠着等钟情把自己的校服换上,末了又拿起椅背上那件还带着洗衣液香气的衬衣,朝对方丢了过去。 “把衬衫也换了。”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提供帮助,倒更贴近发号施令。 傲慢地将下巴一扬,简直像是童话故事中被困在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小王子。 钟情跟着他的动作慌乱接住了衬衣,踌躇着不知道该先解扣子还是先脱外套。 总嫌青涩的躯干这下却又显得笨拙,僵在桌边闷闷发着愣,一双手便在身前悬着,无意间露出骨节处常年学画留下的茧。 “要不然我给你找件新的?”秦思意走近了些,掌心覆上了那件才刚递给钟情的衬衣。 他先将眼帘垂下了半扇,优柔地遮住了眼底那星点光亮,而后再不疾不徐地抬起,熠熠落向钟情,将对方本就繁乱的心跳逼得愈发混沌无措。 后者迟滞地向后退了半步,将将撞在椅背上,整个人又是一顿,方才回答:“不、不用,这件就好了。” 秦思意稍显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见钟情低着头不再说话,还当是对方生气了,于是礼貌地收回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衣柜前。 “你先换上试试,不合身的话我回来再给你找。”秦思意说着将自己的睡衣放进衣篓里,径直朝寝室外走去。 房门在秦思意松手后迅速回到了关闭的状态,‘嗒’的一声就将钟情与他的欣喜悸动一起藏了起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抱着秦思意的校服便倒在了床上,身后是柔软的被褥,怀里则是仍沾着对方气息的衬衣。 钟情抬起手,又将五指松开,熨烫妥帖的西装便和衬衣一起盖在了他的脸上,笼着一阵冷冽的淡香,好像那仅有的几个夜晚,秦思意靠在他枕边时的气息。 内衬里缝着标签,除了连笔的一串Linus Q,还有清隽端凝的秦思意三个字。 墨渍顺着布料的纹路稍许晕染开来,浅淡地形成毛边似的蓬松感,钟情甚至能够想象到对方在写下自己名字时的认真与沉静。 总是干净的五指会握住金属的笔身,指腹点住笔头,骨节则抵在下方。 秦思意的手腕会像弹琴时那样稳定而均衡,在端雅间显出少年独有的洒脱力度。他会将视线斜落,连带着睫毛一起轻缓垂下,妥帖地在脸颊上盖出两片优柔的阴影,无声地为他清逸的五官添上几分温润的痴缠。 钟情从床上坐了起来,拿着笔,小心翼翼将标签翻到了背面。 他打开门,又探出脑袋往走廊尽头望了一阵,在确定秦思意尚且不会回来之后,迅速且雀跃地走到了桌前,贴着秦思意三个字渗出的墨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钟情拥有了两朵玫瑰,两张书签,还有一套原本属于秦思意的校服。 窗外的大雨滂沱不止,连灯光都跟着水珠在白色的窗纱上一阵阵摇曳。 钟情难得开始失眠,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的心脏仍旧擂鼓般跳动着,一声又一声,清晰地撞进鼓膜,像是要将熟睡的秦思意也从梦中唤醒。 对方的校服就挂在他的衣架上,衬着一条领带,甚至或许他再装得笨拙些,秦思意都会愿意替他系好。 想到这里,钟情的心底又莫名有些泛酸,仿佛突然被揪起来似的,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生涩。 他蓦地觉得眼皮有些冷,于是抬手将被子盖过脑袋,掌心便那么放下,温热地贴在了眼前。 斑驳的光影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明了,真切地映出童年时代里藏在衣帽间门后的镜子。 记忆中的男孩应当是刚上小学不久,白嫩的脸颊并不夸张地鼓起些,乖巧地伸着脖子,等待母亲替自己系好领巾。 钟情想起那时自己应当是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的,于是脑海中的男孩便也跟着转过头,灵动地对着镜子眨了眨眼。 “妈妈。”男孩抬起头,平直的眼尾便温驯地朝下落了些。 “怎么了?”面前的女人蹲下身,笑着对上了他的视线。 “想要妈妈抱。”他伸出手,毫无顾忌地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鼻尖擦过发梢时,依稀嗅到了极淡的花香。 回忆便在此刻与现实骤然分割。 仿佛有一团气堵在了喉咙,一点点下压,最后像是抽走了全部力气似的,就连睁眼都觉得艰难。 钟情记得母亲身上的香气,包容而温暖,像是搅碎了玫瑰再裹上奶油,那是一种柔软的、甜腻的、令人想要沉沉睡去的气息。像燃着壁炉的冬天,绒面的窗帘将大雪隔绝在屋外,目所能及的,就只有烘烤出来的融融暖意。 但斯特兰德的寝室总是冷调的,哪怕有路灯昏黄的光,但月色却是霜雪般的白。 空气里飘荡着夏末才有的恍惚的清寒,酝着雨水,像是将花园里的鲜花全都浸透了再稀释,只剩下冷淡的,难以描述的,高不可攀的浅香。 钟情突然觉得自己猜错了,他其实从来没有在秦思意的身上找回任何遗落或缺失的情感。 他所期待的,似乎应当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独特心意。
第16章 花窗 『倏然一听,倒有些像恋人间的亲昵絮语。』 天亮后小雨也仍旧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将斯特兰德的花园与红砖一起衬出孤独的陈旧感,像是被切断了时间,混沌地停留在了某个庸常的清晨。 钟情扯着领带两端反复调试,却始终没能系出一个长短合适,形状优美的结。 于是,就如他所想的那样,秦思意在整理好自己的仪表后毫不意外地来到了他面前。 微凉的指尖轻拂开钟情的攥着领带的手,骨节则在布料间微微曲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向着他的领口半垂,纤长的睫毛便跟着动作并不显眼地颤动了一瞬。 钟情少有的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间走神了。 他迷茫地想起了昨夜没能想通的问题,继而不自觉开始将秦思意与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作比。末了又顺着对方突然投来的眼神一顿,让那个朦胧的答案再度消失在了沉闷的雨声里。 “好了,把伞带上。”秦思意用指腹拍了钟情两下,一下落在领结上,另一下则奇异地点在了偏左的位置。 钟情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着对方重重发出了一道轰响,几乎就要将他的四肢都震麻了。 入秋后围墙上的藤蔓便断断续续落了叶,枯黄一片攀在老旧的砖上,映进雨里便愈发显出一股灰败。 钟情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路灯下的林嘉时,寂寂撑着把黑伞,将那副格外周正的五官都融进了阴影里。 “早上好。”他的嗓音却还是舒润的,与秦思意极其贴合,甚至还有一种饱满的大气。 秦思意从钟情的伞下跑了出去,拿文件夹在头顶挡了挡,几步就握上了林嘉时的手腕,眉眼一展,笑着便说:“早上好啊,今天早点去餐厅,我看菜单上写了虾饺。” “我还以为你这么跑出来是怕我等久了。”林嘉时玩笑着接上了对方的话,提步便向前走去。 钟情跟在两人身后,尴尬地开始了沉默,他没有被提及,也同样没有可以相谈的话题。 他将视线放得很低,盯着秦思意的鞋底,看着水花一次又一次溅起,从零星沾上裤腿,到最后彻底打湿裤边。 “学长。”钟情低声叫住了秦思意。 “怎么了?”对方回过头,目光也跟着落在了他身上。 “沾到水了。”他握着伞又抱着书,再腾不出手去指,因此只好将目光又一次下移,蹙着眉引秦思意去看。 “等会儿就干了。”后者说着向钟情投去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而后回过头,拽着林嘉时匆匆往餐厅赶去。 钟情没有再跟着秦思意跑,他恹恹留在了原地,挨着一墙枯死的花藤,说不清是什么心绪,握着伞柄的五指仿佛就要嵌进掌心,将骨节弓成了阴郁的惨白。 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末了也只有萧索的风卷着几滴雨珠飘进去,触着舌苔漫开,变成一点没有味道的凉。 他们仍旧是不平等的。 钟情迟钝地再度为自己加深了印象。 大概有时候,是命运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巧合织成,化作一条红线,纠缠着牵引出原本并不存在的偶遇。 比如钟情恰好和同学对调了要送的文件,冒着雨推开教堂的木门,再一回神便看见,阴雨天的昏暗室内,秦思意正背对他坐在圣台前的长椅上。 有星点的光从花窗外投进来,漫过穹顶,十分吝啬地停在了离秦思意不远的过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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