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梦西的鼻子发酸,“我不是医生了。” “哦。”游爷爷话锋一转,“家里有人当医生吗?认识什么人,能替你通融通融。” “我不是本地人。” “这么说,你家庭不好,游叙又要跟爸妈断绝关系,就算你们在一起,现在饿两顿没事,以后年纪大了,饿两顿要人命的。”这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谈梦西,语气和蔼可亲,“你这个样子,万一离了他,怎么活?” 谈梦西的眼神空了两秒,“我……不知道。” 游爷爷继续说:“家里没路子,没钱,还没学历,走进死胡同。” 谈梦西捂住了脸,抬不起头。 游爷爷说:“你后悔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直接了当、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谈梦西放下双手,试图摇头否认,试图扯出一个笑脸,全身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没有受到想象中的刺痛,像面临一个张开双臂的无限容忍的怀抱。这段乱麻似的日子,他压抑着的自问自答,自我厌弃,还有内心深处的歇斯底里,冲开他的泪腺,开闸,决堤,收不住。 太阳暖烘烘地烤着,墙壁和阳台似乎比别的地方明亮两个度。 太亮,太干净,他无处藏身,摊开绝望和羞愧,孩子一样崩溃大哭。 他后悔了,悔青了肠子,悔得要命。 游爷爷从口袋里拿出卫生纸,递给谈梦西,“年轻人,犯错是正常的。” 谈梦西揉着这团卫生纸,抽泣停不下来。 游爷爷问:“你跟游叙提过吗?” 谈梦西摇头。 “你的脸皮这么薄?对自己这么狠心,对他怎么不狠起来?” “不是他的错,我不想他为我过得那么辛苦。” “对,你的错,你纵容他。”游爷爷叹口气,“游叙他爸妈也有错,赶上只能生一个的时候,把他惯得无法无天。” 谈梦西欲盖弥彰地往脸上扇风,不想太狼狈,依旧泪流满面,“不是的,是我完了。” 游爷爷呵呵笑了,“真觉得自己完了?” 游爷爷给谈梦西讲自己的故事。 他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二十八岁结婚,那会儿游叙奶奶才十八岁,刚从师范出来。她爸把她介绍给他,她不愿意,嫌他年纪太大。要不是自己摸爬滚打,没一点家境背景,那个年代,怎么会二十八还没娶上老婆。 好在他们相处了一个月,游叙奶奶点头肯了。他们结婚,生游叙他爸,第二年生游叙叔叔时,碰上最乱的时候。 院里有人诬陷他,一个帽子扣下来,家被砸,工作被停,他被压到审讯室,没日没夜写报告检讨。 游叙他奶奶,比他小十岁的她,那会儿才多少岁,放现在,还在上大学的小姑娘。一个人跑东跑西求人,最后求到她的校长,校长出面把他捞了出来。出来后,他们修好家具,找回工作,一家人继续高兴地过,第四年生下游叙的姑姑。 简短又平静地讲完故事,游爷爷还是笑,“你这叫完了?我不是彰显我那时候多苦,你完什么,才刚刚开始。” 刚刚开始? 谈梦西看向他,无助,迷茫,还在流泪。 游爷爷说:“我找了个眼科同学打听,你这专业供过于求,你的学校和学历又太普通,进不了大医院的,不要死盯着,往别的路走。” “别的路……” “你有过什么打算,你想想。” 谈梦西真的在想,因为游爷爷的表情严肃专注,像位老师,如果他今天不说出来,或者说自己没有打算,再也不会有下次机会。 他鼓起勇气,“有个师哥回家开诊所,我有点羡慕,顺着这个思路,问到我们专业以前有个老师……辞职去外面开了三家眼科诊所,大家都去他那里配镜。” “诊所不错,我要是年轻二十岁,也去开诊所,可惜我们家没人接手。”游爷爷的眼睛亮了,“你说的这个配镜,是技术工?” “要学,还要培训,去劳动局考几个证书。” “你看,你要是没后悔,不会把退路算这么清楚。”游爷爷又呵呵一笑,没有老年人看年轻人的蔑视,而是发自内心的淡然,“你就是脸皮太薄,这才活到哪儿?” 谈梦西缩起肩膀,“以后会厚点。” “游叙这小子,闹这么大,以后也不会向他爸妈低头,单位去不了了。再说他性子躁,跟人说多了会吵,适合做技术工作。” “好像是。” “你回去拿毕业证,他去考你们开诊所要的那些证。”游爷爷的语气成了命令,起身往大门走,“两个人分头把该学的学了,该考的考了,开你们的诊所,一个坐前面当医生,一个到后面搞技术。我没分开你们,你们能不能听话?” 谈梦西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张嘴:“能。” “这件事谁都不亏,你们死也要在一起,这样正好,以后想分家都没那么容易,够你们打十架。哪天你们不过了,你有资历,不愁没工作,他有诊所,再找个医生而已。你们把钱一分,随便活。” 谈梦西替他开门,思路全是乱的,出一头汗。 看起来多么慈祥斯文的老头,讲话多么清醒现实,几乎有些残忍。 “我带了汤,你们热一热喝掉,别浪费。”游叙爷爷指桌上那两个保温桶,又拿出一张卡,“还给游叙,他父母也是胡闹,缴钱有什么用,铁笼子都关不住年轻人。” 游叙的银行卡。 谈梦西双手接下,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位老人,“我送……” “嗐,两轮的车都没有,拿什么送。”游爷爷对他挥手,“以后有车了再送,再见!”
第31章 合格的成年人 茶几上,照旧摆了两道素菜,边上多了一小盆黑乎乎的汤。 游叙洗过澡换好睡衣,坐到餐桌边,“这什么汤?” 他用勺子搅了搅,花生米和排骨浮起,香气也飘了出来。 谈梦西给他舀了一碗,“喝吧。” 游叙看着碗里的汤,有片刻出神,闷声说:“我爷爷来了。” 爷爷对他最好,炖着一手难看又好喝的汤。 谈梦西点头。 游叙扭头望向空了的门口,想象到爷爷从老家坐上公交,神采奕奕又体面的老头,在车上肯定还跟人搭话了,再看汤,好像看见爷爷如何进来又出去。 在谈梦西面前,清醒的他始终保持坚强;在父母前面,他的叛逆似乎已经构成犯罪;在爷爷面前,他只是唯一的小孙子游叙。 他的辛苦和委屈,可以大胆展示给爷爷看,爷爷经常给他零花钱,替他在父母前面伸张正义。 他能想象到,爷爷在这场他和父母的大战里坚定地维护了他。老头几十年不发脾气,一发脾气,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趴上桌面,用手臂圈住自己的脸。热腾腾的眼泪还是打湿了袖子,晕开一大滩深色的水渍。 谈梦西环住他抖动的肩膀,安静等待着。 五分钟后,游叙抹干净脸,拿起勺子喝汤,“怪不得他今天给我打电话,要我振作起来。” 谈梦西握住游叙的手,“你爷爷真的很好,你跟他很像。” “是吧,我没乱说。” “他看起来对一切都很从容。” “也没有那么从容,跟我是隔辈亲,我爬他脸上,他都会夸我厉害,你被你爸打过吗?” “没有。” “我爷爷会打儿子。”游叙边笑边说,“我爸脾气又差又倔,他大学有段时间跟导员起冲突,搞得严重厌学。他骑自行车回家,骑了一百多公里,在家躺着,死也不回去。我爷爷硬生生把他打服了,打完,他提着礼回去道歉。” 听到这里,谈梦西明显咽了口唾沫。 游叙也压下嘴角,合适地停下这个话题,“我爷爷跟你说什么了?” “你爷爷对你的工作有过建议吗?” “他在工作上面对小孩很宽容,孩子没一个学医,都是读书分配出来的,他很满意,所以我家里人也觉得单位最好。他看得出我对坐班不感兴趣,叫我去做感兴趣的事,我以前说要当自由职业者,他都说行。” “你现在觉得呢?” “现在……”游叙想嘴硬,刚掉过眼泪,嘴硬不起来,“稳定,干净点就好。” 谈梦西移开椅子,在游叙面前蹲下,脸颊靠上游叙的膝盖,“你辞职吧,你每天过得很难受,我看得出来,感受得到。” “现在工作不好找,再看。” “我要回去实习了。” 游叙的脸色在一瞬间惨白,几乎心惊肉跳,勉强地笑:“你实习……可以出来住吗?” 谈梦西抬起双眼,先笑,后点头,“可以,还跟你住一起。” 游叙松了一口气,心里刚吊起的大石头落下,“那就好。” “你爷爷要我们听他的话。” “他说了什么?” 谈梦西拿出口袋里的银行卡,慎重放进他的手里,“我有个想法,你爷爷要我答应他,我们能做到。” 游叙瞪大眼睛,心里喊了一句“我爱爷爷”,“我们要做什么?” “开诊所,你感兴趣吗?”谈梦西问。 游叙不会轻易上当,紧紧拥住了他,列出条件:“不要离开我。” “我们不分开。” “我感兴趣。” 他们仰倒在床上,分享一根事后烟,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畅想未来。 游叙爷爷送回来的这笔钱,足够他们撑过艰难的今年,搞定房租,吃穿用,两个人的学费培训费。 他们已经学会如何生活,算了又算,两个人下班下课后去兼职,再严格控制每日开销,还能留一部分给第二年创业。 诊所是大梦想,小梦想也很多。 游叙再也不要向父母要钱,再不会让谈梦西因为一千五的戒指、一只小海星掉眼泪。谈梦西要租一套好的房子,不用太大,房东人好,一天洗十次衣服。游叙说等有钱了,直接买,刷不干净的衣服,直接扔掉。谈梦西又说,不不,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买辆性能超牛的车。游叙说不急,先买辆一般的代步,有房了再买。 他们一直说,没有喝大,也不吹牛,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一个又一个不起眼又真实的承诺,说到天亮。 谈梦西坠落时,游叙拉他的手。游叙坠落时,谈梦西陪他一起。双双坠落在地上,遍体鳞伤。 他们堕落的原因是对方,他们也能为了对方奋进。他们需要一个目标重新拾起自己,游叙的爷爷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目标——为了对方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们自大地以为能掌握命运,遭到了命运的揉虐和抛弃,像弃猫效应,他们抓住这次机会,比任何一次都努力。 这年,谈梦西顺利毕业,游叙拿到视光学相关的资格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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