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叙不好意思地叹气,“只有一只。” 这东西在内陆城市比较稀奇,预约菜品,餐桌上一人一只。谈梦西不吃陌生人过嘴的东西,游叙也舍不得他吃剩菜。 这只是游叙的,没人碰过,很干净。 看着奇怪的丑丑的海星,谈梦西的鼻子酸涩了,戳一下海星,“你同事看你这样,没笑话你?” 心里同样酸涩得不行。 以前的游叙没吃过苦,跟他出去,吃不完的东西从不说打包。现在能面不改色地打包一只小海星,还因为只拿得出一只,对他不好意思。 “我跟他们不熟。”游叙微微笑着,看出谈梦西在憋泪。 上次一个小戒指,这次一个小海星,谈梦西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他却认为自己还没做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难受,幸福,无法消解这份矛盾又美丽的心情。 他笨拙地剥出一根腿,“快吃,冷了可能会腥。” “怎么吃?” “吃里面的肉,我想到你喜欢吃小贝壳,应该也喜欢吃小海星。” 谈梦西把第一口海星塞游叙嘴里,“怎么样?” 游叙皱起眉头,嚼完,“不好吃。” “是鲜甜的。”谈梦西吃了一口,边笑边嚼,“我发现,你一点儿也不装,不爱吃的东西,哪怕我喂你,你也不说它好吃。” 游叙也笑,“我这样是不是挺讨厌的?就像你给我带的炒面……” 谈梦西深深望着游叙,“诚实不是缺点。” 在他眼里,游叙的优点数不完。 游叙有着符合年龄的无畏乐观,有空去周边城市玩玩,有工资了当然要犒劳自己。 两人在市中心胡吃海喝,游叙给谈梦西换新手机,给自己买新鞋,再一人一桶甜到发腻的奶茶。半夜双双渴醒,对着傻笑。 生活不可能只有糖吃,还要挨巴掌,像坏掉的洗衣机,反臭的下水道,干瘪的钱包。 谈梦西在投简历和找工作上挨过不少次,苦楚和牙齿往肚子里咽。月末,当他领到身为网管的一千一百块工资,导师正好打来电话,他拿出的手机是游叙给他买的—— 他又狠狠挨了两个巴掌,分别叫现实和自卑,疼痛感达到顶峰,引他向自己叛变。 他以为自己拥有细菌的顽强,却成了一条没用的寄生虫,寄生在游叙身上,吸游叙的血。 不管游叙是否乐意被他吸,他不能接受。就像明明念了四年多大学,在学历栏填写“高中”,不能良好接受。 导师唉声叹气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不是第一个休学的学生。导师告诉他,一切还有希望,不能捞也给他想办法。 他的回答支支吾吾,答应去医院做身体检查,出了结果再看。 还有希望吗? 谈梦西不这么认为,厌恶起自己棱模两可的回答,跟厌恶自己的出生不相上下。 回就回,不回就不回。 什么叫再看? 当天晚上,谈梦西梦见自己回到学校和医院,跟游叙分手了。 梦里,他见到师哥和老师,重新写起病历,坐在各种仪器前,特别高兴,把分手后的游叙抛之脑后。他还是以前的他,用看石头的目光看每个向他示好的人,没爱过谁。他回到那座昏暗老旧的实习医院,做琐碎的小活儿,给人挤睑板腺,割麦粒肿。 尖头刀片划开皮肉,血和脓液渗出的瞬间,像从失忆恢复记忆——游叙跟家里闹翻了,在工地上班,很苦,很累,为了挣钱给他当生活费。 他怎么能高高兴兴地撇下游叙? 游叙会伤心到死。 这是一个残忍的噩梦,精准戳中他隐蔽的内心深处,挖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晾给他看。 谈梦西哭着醒过来,心惊胆战地睁开眼,窗是出租房的窗,不是寝室或医院。他的滋味跟噩梦里一样,失落又庆幸,二者共生,疯狂浓烈地并行。 游叙听见他含糊不清的呓语,拍拍他的背,“你做梦了。” 好像真的做了这些事,谈梦西心虚,满脸不安:“我……我梦见自己回学校了。” 游叙困得睁不开眼,本来在打哈欠,听到他这话,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然后呢?” “然后,一切没什么变化。” “没变化?” “梦里,我不认识你,回到最开始了。”谈梦西撒了谎。 他对他妈撒谎,说自己在实习,对游叙撒谎,同样对自己撒谎。 半睡半醒状态,游叙来不及装坚强和镇定。 他的内心恐慌,同样脆弱不堪。这场可怕又持久的风暴,他不能一个人承受。如果谈梦西离开,他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成了笑话,头破血流的代价换来一场空。 顾不上粗鲁,他把谈梦西拽进臂弯,喃喃乞求:“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 “我不敢想象,如果不认识你会怎么样。” “别怕。” 谈梦西回抱游叙,脸颊偷偷在枕头上蹭,蹭去残留在眼角的梦里的眼泪。 有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步步把他击溃,他无处可躲,躲进游叙的怀里,还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地诉苦。 谈梦西只知道自己不能退,游叙也不能退。 他们交出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未来,为爱分担彼此的命运。他们是组成镣铐的两道钢条,分别化成环和链,彼此制衡缺一不可。 他们把头颅献了出来,任凭对方裁决。 拮据的生活继续公平又宁静地过。 谈梦西天天给人送泡面送饮料,闲了会登录自己的游戏账号。 在短租房时,游叙邀请过他一起打游戏,他不会,因为他的电脑老掉牙,卡到家。游叙说怪不得,只能闷着听歌,没有打游戏的条件,勤工俭学也没空去网吧。 现在条件充足,他正好把游叙玩的游戏摸索一遍。 没多久,有个校友通过社交软件好友通道,添加谈梦西的游戏好友。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他记不太清楚,以前参加社会实践时加的。 谈梦西离开寝室后,室友们忙着冲向毕业,对他的熟悉程度直降为零。 这个校友跟谈梦西聊起学校,老师,同学;聊起医院,病例,实习的苦和累;聊起他曾经熟悉的世界。 屏幕里两个虚拟人物,打着副本,一个人大倒苦水,一个人装作不经意地听。 复学,学校,医院,这些话题是他们同居后的禁忌。 游叙每天睡眠不足,聊天时间有限,从不跟他聊这些,只聊他们的生活现状。他也不聊,仿佛聊了,会侧面说明他不够坚定,重伤游叙的心。 他不想伤游叙的心。 再不想,再否认,它们还是会见缝插针地无意识流露,无法当成家电维修,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陌生的校友像一个潘多拉魔盒,谈梦西受到这些话题的诱惑,不受控制地打开了它。
第29章 裂痕 游叙拿到第二个月的工资,还碰上休假,计划带谈梦西去买几件过冬的厚衣服。 开门,走进卧室,谈梦西在用他的电脑打游戏。 游叙恨自己没时间,不然一定会陪谈梦西玩。看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对话,他不禁在谈梦西身边坐下,平常地问:“你在跟谁聊天?” 谈梦西的手一扬,下意识要挡。 没挡,又放下了。 他没有回头,回答有些僵硬和颤抖:“一个校友。” 爱人的眼睛,在面对问题时,看不看向对方,用何种眼神,是最有力的答案。 校友,为什么要颤抖? 刹那间,游叙的平常土崩瓦解,不止情绪,能清晰感觉到心脏剧烈地抽痛好几下。 他克制住怒火,开始翻开他们的聊天记录。 很多很多与他无关的内容,却每一条与谈梦西有关。有半个月了,对面那个人不断在向谈梦西明的暗的示好,似乎要费尽心机了解谈梦西。 游叙面无表情地念出来: “向你室友打听了你的一些事,我想告诉你,我不反感男的。” “我记得,你长得很好看。” “我这个月底休假,你愿意跟我出去一趟吗?” 谈梦西的回复模棱两可,好像看不见这些示好,条条回复“哈哈”“呵呵”,却不阻止对方,若无其事地跟对方聊下一个话题,关于补考,实习,外面的医院。看这样子,谈梦西有计划复学,没告诉他。 谈梦西的大脑空白,肩膀缩起,安静地坐着。 游叙哑着嗓子,一行不漏,一字一句,把对方暧昧的消息挑出来念。 他用这些字句和冷漠的语气,把谈梦西活活凌迟。 酷刑大约进行了二十分钟,谈梦西的脸色青白,耳鸣,眉心到下唇全是麻的,满背的汗浸透了衬衫。 游叙坐不住,站了起来。 手在发抖,几次拿出一根烟,几次没点着。他好不容易把折弯的烟点着,哆哆嗦嗦,两口又把烟头抽得黯然,灭了。 他知道找一个出众的伴侣要经历竞争,却没有想到谈梦西会给别人参与竞争的机会。 背叛,这是游叙第一想到的。 在这一刻,个位数餐标,捞油水不顾数据真假的小领导,看他年轻对他趾高气扬的工头,点头哈腰的聚餐,还有不能回去的家。他的阿谀奉承,打烟敬酒,这些为了钱和爱所遭受的苦楚,全部山洪似的爆发出来,击垮他的冷静和理智,连同挺直坚定的肩背。 他弯下腰,双手扶住谈梦西的双肩,没用力,“如果我没发现,你是不是跟他出去了?” 望着这张近在咫尺又狰狞的脸,谈梦西无声地说:“不是。” 游叙放开他,在他面前缓缓跪了下来,低吼:“谈梦西,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想掐死他,与他同归于尽。他又不忍心,甚至不忍心把控诉的音量放大,怕自己的绝望和愤怒会把他吓跑。 “我没有……”谈梦西如梦初醒,战栗地伸手,要捧起他的脸,“我没有。” 游叙躲开,“你看见这些话,不会想象有天我看见了,心里什么感觉?” 谈梦西垂下手。 游叙又问:“你爱我吗?” 谈梦西呆滞地眨了眨眼睛,爱。 “回答我。” “我爱你。”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分手,你可以对我说,你要不要说?” “不要。” “你还要跟我在一起?” 谈梦西哭了,一直点头,“要。” 游叙指着这些字句,“那这他妈算什么?!” “这是……”谈梦西说不出来。 他真的不知道这算什么。 一个陌生人。 他们还是出门了。 像两辆脱轨的火车,在没有铁路的荒原上怪异又平静地前行。 去买衣服,去人潮涌动的步行街,面无表情地观赏广场上的灯光喷泉秀,去期待已久的新餐厅,无言地咽下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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