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河视线已经涣散,隐隐有翻白眼的趋势。一张嘴就往外冒血,喉咙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想说话。 血有顺着嘴角流出来的,也有因为他的剧喘飞溅出来的。庄清河几乎成了一个血喷泉,血液乱七八糟流了满脖满胸。 他的眼泪和血一样汹涌,嘴里拼命说着什么,可总是被鲜血冒泡的咕咕声淹没。 宋明山贴近了想听他说什么,听了半天,只听到一个字。 疼。 庄清河一直在说疼。 这时担架车来了,商珉弦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上去,跟着往急诊去。 庄清河是个很能忍疼的人,他太能忍了,几乎没出什么声,反倒是前来会诊的医生一个个面色凝重。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多年来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此时终于能汹涌地呼出来了。庄清河喉咙里的气流轰隆,胸腔剧烈起伏,眼泪不停流,几乎快要和血一样汹涌。 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都疼成那样了,还能把自己的腿抓烂。 商珉弦看到了,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手臂上让他抓。 庄清河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迟钝地眨了眨眼,似乎意识到自己抓的是商珉弦的胳膊,手上的劲儿就松了。 庄清河伤势严重,直接启动了多发伤会诊机制,然后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 商珉弦和宋明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等,焦灼的心一直安静不下来。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护士从里面推开手术室的门,拿着单子急匆匆往外走。就在手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的那个短暂时间里,隐约能听到里面医生护士的对话声。 “心跳停止了。” 宋明山猛地站起来,眼睛猝然睁大,看着手术室。 而商珉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身体正在慢慢变凉,呼吸也越来越弱。 “我们会在同一刻死去。” --- 庄清河迷茫地走在一片密林中,看起来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地上淌着雾。他四下看着,觉得这里陌生又熟悉。 好像来过,又好像梦到过。 “庄清河。” 这时前方响起一个声音,是商珉弦。 庄清河朝前面看去,隐隐看到商珉弦的影子,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正朝自己招手。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像一个好天气,有种累世才能修来的仁慧。 “庄清河,快过来。” 去哪? “我带你逃走。” 好啊。 “快跟上。” 你走得太快了,等等我。 于是商珉弦就放慢了脚步。 庄清河追了上去,和他并肩往前走。他问:“我们去哪里呢?” 商珉弦:“去一个好地方,我答应过你,说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庄清河:“好吧,我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行。” 天上是银灰色的光,可是明明没有月亮。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仿佛要走到更深更远的寂静中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庄清河小心翼翼地问:“能牵手吗?” 商珉弦偏头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先不牵吧,牵了就真的放不开了。” “哦。”庄清河不勉强他。 这时他发现商珉弦手里提着的是一个箱子,是那种用来放宠物的航空箱。庄清河问:“你又养了宠物吗?” 商珉弦提起箱子给他看,说:“这是安安。你还没有见过它呢。” 庄清河透过航空箱的铁网小门,看到一只雪白的长毛猫咪,金色蓝色的异瞳,很美丽。他说:“你那个时候说我像你的安安,就是它吗?” 商珉弦点点头,说:“是啊。你觉得像吗?” 庄清河又盯着安安看了一会儿,说:“像的,但是我比它好看。” 商珉弦笑了。 这时,他们经过一块石头,庄清河看到石头旁边站着一副骨架。 他明明是一副骨架,又没有皮和肉,庄清河却仍能看出他是一副很老的骨架。 骨架的眼眶空空的,只有两个黑洞。 可是庄清河能感觉他在看着自己,并且还在微笑,就像认识自己一样。 这个地方让庄清河觉得古怪,商珉弦比他有经验,于是他扯了扯商珉弦的衣袖,指指骨架问:“那是什么?” 商珉弦看了一眼,转回头说:“那是无名尸骨。” “无名尸骨?” “对。”商珉弦说:“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儿,他就会一直在那儿。” 庄清河转头看了那个骨架好几眼,觉得他一直在目送自己。 他问商珉弦:“我们能带上他一起走吗?” 商珉弦摇摇头,说:“不行,他走不了。” “为什么?” “他在等人啊。” “等谁呢?” “随便谁,他在等人发现他。” 于是庄清河不再说话,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庄清河问:“你提着它累不累?我帮你拿一会儿吧。” “不用。”商珉弦打开航空箱的门,安安从里面跳出来,拱进商珉弦的肚子里,然后就没入其中消失不见了。他说:“我提不动了,就会让它到我肚子里待着。” 庄清河点点头,赞成道:“这样你就不会觉得累了。” “嗯。” 然后他们都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但是商珉弦的脚步越来越慢,到最后他干脆停下来了,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密林深处。 商珉弦站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想带你走了。” 庄清河急了:“为什么?你答应我了的。” 商珉弦:“我能失约吗?” 庄清河怎么能拒绝得了商珉弦呢?可是他不想被丢下,就固执地重复:“可是……你答应了我的。” 商珉弦:“我要失约了,我不带你去了。” 庄清河愣愣地站在那,心里很难过,知道自己这是被抛弃了。可他真的很想去商珉弦嘴里说的那个好地方。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他从八岁那年就开始一直想,到底什么样的地方算得上好地方! 庄清河只能急急地提醒他,重复他的诺言:“可是你答应了我的,说会带我去一个好地方。” 商珉弦目光很哀伤,摇摇头说:“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已经不是我当初承诺你的好地方了。” 庄清河歪着头,好像没听懂。 商珉弦突然流泪了,他哭起来泪如泉涌:“庄清河,你吃了这么多苦,不是为了跟着我去那种地方的。” 庄清河仿佛明白了什么,也哭了:“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开,没有人相信我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相信我了。” 商珉弦说:“有啊,不信你回头看看。” 庄清河闻言回头,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商珉弦。这个商珉弦不知道在后面跟了他们多久,庄清河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庄清河又转回头看自己前面,两个商珉弦。 一模一样的,两个。 这时,他面前的商珉弦说:“庄清河,以后自己找东西吃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前面起了雾,那雾不是在空中飘荡的,而是在地上流淌的。商珉弦拎着装猫咪的航空箱,独自走进了那片雾里。 再也没有回头。 这时,身后的商珉弦说话了,他说:“庄清河,跟我回去。” 庄清河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不回头也不说话。他只是站在那,看着眼前那团大雾。 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明白了眼前是什么情况了。 身后的商珉弦再次开口:“跟我回去。” 庄清河背对着他,说:“可我不是很想回去呢,太疼了。” 他抬手抹了抹眼泪,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哽咽道:“我一直都很怕疼的,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商珉弦说完就沉默了。 庄清河站在那,看着那团雾。好像在思考,在抉择。 他身后的商珉弦没有再说话,似乎无论庄清河做什么选择他都可以接受。 可是庄清河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似乎这个选择太难了。 庄清河其实很不会做决定,他一直以来都是在“坏的和更坏的”中间做选择。当两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选项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时间,有风来。密林哗哗作响。 仿佛在说,回去吧。 回去吧。 无名尸骨下巴咯吱咯吱地动,仿佛也在说,回去吧。 回去吧。 庄清河,回去吧。 商珉弦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开口道:“庄清河,你抬头看看月亮。” 庄清河抬头,天上无星无月,只有一片朦胧的灰,他问:“哪有月亮?” “有的,你再看看。” “没有月亮。” “真的有,你睁眼仔细看。” 他努力地去看,然后他真的看到了月亮,明亮又圆满,就悬在他的正上空。 庄清河缓缓睁开眼,月亮越来越亮,亮得他忍不住眨眼,然后流泪。 那不是月亮。 是手术台上的手术灯。 庄清河感觉自己四周有很多人,他的嘴上带着呼吸罩,潮涌的声音在耳边轰鸣起伏。他在除颤仪的电击下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去。 “醒了,有意识了……” “快,别停,继续。” 浓雾消散,浪潮褪去。 若有似无的叹息,咯咯作响的骨头哀鸣,都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在明亮到刺眼的灯光中,庄清河的眼泪从眼尾滑落,流进浓密的发丛。 密林、月亮、安安、商珉弦、无名尸骨…… 散乱零落的片段,像海浪退潮后遗留在沙滩上的遗骸。又一个浪打来,将这些遗骸再次卷进广袤无垠的大海。 庄清河也再次昏迷了过去。 庄清河的心跳在骤停将近四分钟之后,又重新开始跳动。 手术室外,商珉弦猛吸一口气,魂儿也回来了。 宋明山靠在墙上,腿软一般慢慢滑了下去。 .
第115章 爱的尽头是疼痛 南州下了几场雪之后,就临近过年了,庄清河还在重症监护室。 他伤了脾脏和肺,骨头多处粉碎性骨折,肋骨第三次断裂,动了很多次手术。至今仍在昏迷中,医生说他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转眼到了除夕夜。 零点时分,窗外开始响起震天的爆竹声。烟花的光透过病房的窗,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地映在他身上。 焰火震耳欲聋,苦难寂静无声。 好在这次不是像八岁那年了,庄清河不再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商珉弦在一旁守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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