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能掌控身体和意志,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是自己。 但是人格之间记忆并不共享,当时亚人格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关于过去的记忆。 这种情况下,身边的人会以为他是失忆了,于是将商珉弦的身份和信息安在他的身上,他就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就是商珉弦。 然而主人格苏醒后,他们轮流掌控身体,这就导致了每个人格的时间和记忆都是不连贯的。亚人格会慢慢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是入侵者。 面对这种情况,亚人格会做什么呢? 他会求助,向这个身份的父亲也就是商辰讲述自己的情况。而商辰或许已经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这个时候他就要面临一个选择。 至于商辰是怎么选择的,现在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太虚弱了,精神也不好,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沉睡,他开始帮我应付更多的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来看我,他认出了我,然后问我……” 商珉弦说到这就停下了,商辰当时问他的问题似乎让他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痛苦不堪。 他捂住脸,把自己缩了起来。 “他问我,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 这句话也许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商珉弦在那一刻被清楚地告知,自己被遗弃了。 刹那间,云层遮住太阳,明暗忽换。 从此两个人格就颠倒了身份。 真正的商珉弦从此就被困在无风又潮湿的暗处,一日日衰弱,变得浅淡。他对时间的流动没有感知,也没有经历让他成长。 准确来说,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长大过。 而商辰当年为了误导商珉弦的医生,应该费了很多心思。 商辰的误导,亚人格的无知,主人格的配合,居然也令当年的那个医生分析出了一套看起来十分合理且符合逻辑的病况。 而那个医生的误诊记录,又在多年后同样误导了方舟。 性格的巨大转变是因为艾伯特实验,没有十二岁前的记忆是因为解离性失忆,有时候会突然跑出去是因为神游症。 商辰为亚人格编出一套可以解释他状态的原因,让他坚信自己是原住民。 那么多的烟雾弹,只是商辰为了颠倒黑白,调换主次的手段。 商辰最终成功掩埋了真相,让真正的主人看起来才是那个入侵者。 仿佛这具身体只是他制造出来的器皿,而里面该装哪个灵魂,应该由他说了算。 庄清河听着,视线偶尔和商珉弦碰撞,交融后又破碎。 “他对我很抗拒。”商珉弦叹了口,神情很无奈。 庄清河想到另一个商珉弦曾对他说,他抗拒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好像一旦想起来就会出大事。 他现在终于知道这个所谓的大事是什么。 他当然会抗拒,会恐惧,那是潜意识里趋利避害的本能,十二岁之前的记忆是足以推翻他整个存在的关键。 “他是被我弄出来的。”商珉弦看起来有些不安,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错误。” “他太可怜了,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的来历都弄不清楚。” “所以我就假装成另一个人,跟他聊天,慢慢他对我其中一个身份就不抗拒了。” 也就是方舟嘴里所谓的“母亲人格”。 庄清河果然没有猜错,善良包容,无私奉献,牺牲精神。这些看起来是母亲形象,但也是商珉弦拥有的美好特征。 医生被误导后分析出一个阴差阳错的结论,他判断这个人格是商珉弦分裂出来的母亲。商珉弦本来就少年丧母,这种猜测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 可是除了商辰,再也没有人知道那就商珉弦自己。 他作为箱子承载自己的痛苦的同时,还要作为“母亲”去哺育另一个人格。 去安慰那个占据他一切,夺走他一切的人格。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 都被这样对待了,还在想着去帮助别人。 庄清河在此时有了更加明确的实感,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个人格根本不是部分和全部的区别,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可是他现在甚至没有心情纠结自己感情的错位,或者说他现在抗拒去想这些。 庄清河问:“你为什么从来不出来见我?” 商珉弦垂了垂眼皮:“我不知道你来找我了,我最近才知道。” “我平时不出来,我都在睡觉。” 庄清河又问:“这些年你从来没出来过吗?” “偶尔。”商珉弦说:“我有时候晚上会偷偷出来透透气。” 庄清河闻言又是心脏一抽,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过了许久,他问:“是他不让你出来吗?” “不是。”商珉弦摇摇头,解释道:“他没说不让我出来,是我自己......” 庄清河眨了眨眼,问:“那你今天早上出来,是跟他商量好的?” “嗯。”商珉弦点点头,说:“我想看看日出,我好久没有看日出了,我还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庄清河趴在方向盘上看着他,小声问:“那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商珉弦的灵魂坦诚得就像一个脱了衣服的小孩儿,点点头直白道:“我早上就说了,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长得很好,很健康,身上也不再有斑杂的伤痕了。 眼泪从庄清河的眼眶中跌落,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庄清河又问:“这么多年都这样过去了,为什么商辰现在突然要他治疗了呢?” 商珉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庄清河脑中闪过一道白光,问:“是因为我吗?” 以前的亚人格是一个完全符合商辰要求的好儿子,他淡薄无情,像一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 可是有一天机器有了感情。 机器爱上了一个人。 可商辰已经不能再像对待主人格一样对待他,所以就想通过别的办法把他扭转成最开始的样子。 商珉弦垂下头:“父亲觉得是我影响了他,其实……” “其实他想多了,我没有影响他的能力。他爱上你,就只是他爱上你这么简单。跟我的存在没有关系。” 商珉弦说到这,看起来有点委屈。 好像一个觉得自己都已经很乖很乖了的小孩儿,被指责了一件他根本没有做过的坏事。 庄清河转了转滞涩的眼珠,然后迸出了让人心悸的恸哭。 怎么能让人欺负成这样? 他哭了好久才停下来,说:“那我怎么办呢?”他牵起商珉弦的手,握在手里:“我需要你。” “庄清河,我和这个世界分开太久了。”商珉弦看向庄清河,眼神有些无奈,问:“我现在这样活着,又算什么呢?” 庄清河想起方舟说过的消极和牺牲,他愣了愣:“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了吗?” 商珉弦只是沉默,并没有否认。他被困在这副躯体里,像被关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房。 他长时间地沉睡,那是最原始的睡眠,外感官和内感官的全然割裂,没有梦,也没有知觉。 这种睡眠,是死亡的赝品。 疲惫感几乎快要将他吃干抹净,他突然开始向往真正的死亡,觉得那也是一张黑甜的软床。 而且突然之间,他的死成了解决所有难题的钥匙,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如果庄清河没发现他就好了,那会是最完美的结局。 “他这些天跟我聊了很多,我也是在这几天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最近遇到了麻烦,只有他才能帮你。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当一个正常人,他也不需要我了。” “父亲对他更满意。” 商珉弦平静地细数自己该死的理由:“他比我更有价值。” 庄清河眼眶红得吓人:“什么价值?” 商珉弦:“创造价值的价值。” 沉默片刻后,庄清河开始给他细数爱的可能性,他说:“商珉弦,你对于我的价值是超越了一切的。” “你可能想象不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商珉弦看向他,眼中闪闪烁烁。 庄清河又说:“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都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不是草虫蚂蚱,就是老鼠。” 商珉弦被他勾起回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看他笑,庄清河也扯起嘴角笑了。 他们相互注视,微笑,流泪,心里埋着一座漆黑沉重的矿脉,苦不堪言。 笑着笑着,两人都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有轻轻的啜泣声响起,分不清是谁的。 庄清河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和苦涩,说:“商珉弦,你看,今天……这才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话啊。” 那时候庄清河患了失语症,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交谈。想一想,现在居然才是他们的第一次对白。 如此沉重又绝望的对白。 庄清河的眼睛像关不住的闸,此刻泪又落下来了,他说:“你怎么能说你要去死。” 他再也说不出话,商珉弦也沉默。 除了车窗外的雨声,两人的手机也在不断地响起,他们都没有理会。 庄清河把商珉弦带出来的事已经被所有人知悉了,电话有商辰打来的,庄衫打来的,方舟打来的。 远处传来连绵不绝的雷声,像爆破。似乎有熊熊的山火,在不停朝他们逼近。 四面八方皆是暗影,所有人都非要逼出一个结果不可。 今天全世界所有的雨,似乎都倾泻到了这片暗无天日的树林里。 庄清河倒是希望雨再大一点,最好是雨水汇集成河,车再变成船,载着他们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难得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在阴暗的车厢里看着商珉弦沉默。 这个人看起来太累了,累到庄清河觉得他都累成这样了,还要求他活下去真的太过分了。 车窗紧闭,不流通的空气让人胸口发闷。 又过了许久,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庄清河说:“商珉弦,我带你逃走吧。” 命运像是打了环扣,宿命交错轮回、循环,庄清河的声音和十几年前商珉弦的声音重合。 那时年幼的他们身处绝境,商珉弦说:“我带你逃走吧。” 说完他便为此流泪了。 时光一晃来到了今天,而他们的绝境还是一如当年。 这句也许是让商珉弦想到了什么,他嘴唇颤抖了一下,瘪了瘪嘴,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车窗外大雨滂沱,他哭得那么伤心,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 庄清河自己也流泪了,还是抽了张纸巾先给他擦眼泪,他看着商珉弦的眼睛又说:“不对,是我要拐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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