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溪的雨下了大半个月,终于停了,被洗过后的天空一片澄澈,暖暖晴日晒得人十分舒适。 郑士潼叼着笔看向外头,他面前铺着的白宣纸上是画了一半的画。他文章不行,画画也不行,画不出那人的半分姿色,所以干脆就不画了。 坐在他前面的陈穆正专注地看书,他今日穿的是白色长衫,就和白宣纸一样白。 郑士潼突然兴起,拿笔蘸了蘸墨汁,小心翼翼地在他背后开始作画。直到他画完一整只乌龟,那人也没有发觉。 郑士潼拼命忍着笑,其他学生也窃窃偷笑,只有陈穆浑然不觉。 “陈穆,外面有人找你,”有人喊了声。郑士潼立刻收了笔,坐正身子低下头,假装看书。 陈穆起身向外走去,步子刚迈出去,课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郑士潼跟着出去看看是谁找这个书呆子。 来的人是苏秋,她是来给陈穆送雨伞的。 郑士潼带着一帮学生看着他背后那只明晃晃的黑乌龟,忍不住偷笑。 杨青蓉见课室里没几个人,也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她一眼就到陈穆身后的黑乌龟,想上前去提醒,却看到自己的伞在另一个姑娘手中。 “你上次把伞落在店里了,我今日特地给你送来。” 苏秋将伞递给陈穆,他接过伞,有些紧张,身后无数奇奇怪怪的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很怕郑士潼这时候来捣乱。他想让苏秋离开,又不想她马上走。 “多谢。” “这就是你进学的地方吗?我还是第一次来呢。”苏秋好奇地四处打量,看到身后不远处躲躲藏藏的学生,脸上都是嘲笑的神情,她还以为他们在笑自己,有些局促不安。 陈穆转身想喝退郑士潼他们,听到苏秋迟疑的声音。 “你身后……” “什么?” 苏秋上前一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陈穆只觉得全身的血气轰得冲上脑门。 在喜欢的人面前出糗,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事,一定又是郑士潼干的! 他扔了伞,转过身气冲冲朝郑士潼跑过去,一把揪住他领子直接冲他面门揍了几拳。 郑士潼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想到平日里懦弱不敢吭声的书呆子竟然敢出手打他。挨过几拳后,反应过来,他立刻回击。 陈穆哪里是郑士潼的对手,很快就被他打倒在地。 郑士潼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怒道:“你还敢打我,我看你是活腻了!” 陈穆被掐得满脸通红,双腿不停蹬地,却死不认输,瞪着他,眼里的怒火恨不得把他给吞了。 其他学生都围在身旁纷纷叫好,杨青蓉和苏秋着急地想要拉开两人,却怎么也拉不开。 杨青蓉赶紧去叫他爹过来,等杨夫子赶到时,陈穆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 杨夫子叫人拉开他们,问怎么回事,两人都不说话。 杨青蓉刚想说明情况,陈穆喝住她:“闭嘴!” 郑士潼见状吼道:“你跟谁说话呢!”说完又要扬手打他。 杨夫子挡开他,训斥道:“够了!两个人都给我站到廊下去。” 苏秋愣愣看着他们一帮人往回走。 杨青蓉看了她一眼,默默去捡起那把伞,也回了学堂。 他们两人在廊下罚站,整整站了一天。 放学时,二人的双腿已经站得僵直,动弹不得,郑士潼招呼几个小弟扶着他离开学堂。 陈穆靠着墙想缓缓,杨青蓉过来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他冷着脸不说话。 她递上药膏,“你脸上的伤……” 他也没接。 她觉得有些委屈,想到那个突然来学院找他的姑娘,想到被他扔在地上的伞,眼泪忽然涌上来。 杨青蓉低下头,看到地上那双腿慢慢从自己跟前走过,虽然缓慢,却一步也没有停留。 这一场架打完后,郑士潼对陈穆的态度稍稍收敛了些,不过他们同窗的时间也快结束了。 十五岁这一年,陈穆考中了秀才,成了梁溪有名的才子。 郑士潼知道自己没什么读书天份,便离开学院专心习武去了。离开前一天,他去找杨青蓉,信誓旦旦说:“夫子常说陈木头才华出众,今后定能中状元。我也能中,我去考个武状元回来给你看,到时候我就去跟你爹提亲,你等我。” 杨青蓉被他一番话吓得又羞又恼,气道:“你……混蛋,谁要嫁给你!”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第7章 红盖头(06) 陈穆年纪已到,陈母开始托媒人给他在梁溪物色娘子,但他早已心有所属,却又不敢直说,于是旁敲侧击探了探母亲的口风。 “做我陈家的媳妇必须家世清白,最好是书香世家,还要知书识礼,性格温婉。那些富贵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又刁蛮任性,我们可养不起。” 陈穆尝试反驳道:“娘,不是所有小姐都一样,也有性格温和之人。” “那些富贵人家与我们家世不对等,也高攀不上,你的亲事我已经有决定了。” 他心下一惊,问:“什么决定?” “你只管安心读书,早日高中,其他的不用管。” “可是娘,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 “混账,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下去!” “是……娘……”见陈母生气了,陈穆只好听凭母亲做主,不再多言。 自从爹离世后,陈穆母子两相依为命,他一直很孝顺,从没反抗过母亲的话即使是婚姻大事也一样。哪怕他心系苏秋,却也认命地听从母命,迎娶陈母为他安排好的妻子。 陈母觉得整个梁溪除了致知学堂杨夫子的独生女杨青蓉,没人配得上陈穆。 巧的是,杨夫子也是这么想的。 两家父母都很满意这桩亲事,于是,三书六礼之后,陈穆准备迎娶杨青蓉入门。 我终于看到陈穆大婚那天的真正记忆。 花轿在陈家门口停下,新郎官脸上却带着伤和怒气,他嘴角和脸颊都有淤青,而且毫不遮掩。他盯着花轿一动不动,直到媒婆再三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上前踢了踢轿门。 新娘从花轿里出来,头上的红盖头只绣了一个大大喜字,此外并无其他。 陈穆费尽心思想要找的红盖头竟然是这样的。 在梁溪,新娘子出嫁前都会亲手在红盖头上绣些吉祥图案,比如并蒂莲开、鸳鸯戏水,又或者麒麟送子之类,以寄托自己对成亲后夫妻和美生活的美好期待,这样普普通通只有一个喜字的红盖头反而很少见。 三拜天地后,新人入洞房。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新房的灯火一直亮着,两个新人的影子隔得远远的,一步也没靠近过对方。 陈家院外,凉凉月色下传来“呜呜呜……”的啜泣声。 一个黑影蹲在墙根脚埋头哭泣,几步之外还有另一个黑影笔直站立着,目光看向陈家院子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陈家这对新人给陈母请安敬茶,杨青蓉温婉眉目间是若有若无的忧愁。 那块红盖头和喜服被收在新房角落里,我拎起红盖头重新回到阵法内,此事原本应该到此结束。 杨青蓉的魂魄又现身在阵法中。 “这块红盖头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她摇头:“我绣的那块在成亲前一日被士潼给撕了。当年那场婚事,成全了我一个人,却伤了三个人的心。” “这事也不能怪你,陈穆的责任更大,他想娶苏秋却不敢说,不想娶你又不敢反抗,枉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陈穆这辈子几乎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决定,婚姻大事都是别人替他做决定。没想到他失忆后却反而变得有勇气了,但是又有什么用。他以为找回这块红盖头,就可以找回从前的一切,弥补心中的遗憾,都是他一厢情愿,这不过就是一块红布而已。” “每个人都有遗憾,有执念,你不也一样吗?我听地府鬼差说你不肯投胎,要等你相公。” “是,我答应过士潼,会在黄泉路上等他,等他一起投胎。他也答应过我,我走之后他会好好活着,直到寿终正寝。”杨青蓉身上的怨气和戾气去了一些,面庞变得柔和起来,这对一只鬼来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好奇,后来你和陈穆,还有郑士潼、苏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当初我没有选错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不过,人生种种因缘际会,谁又能说得清。” 陈穆还没醒来,杨青蓉在阵法中坐下,将手递给我,与我共享回忆。 十六岁的杨青蓉得知要嫁陈穆为妻,心中满是期待和忐忑。她亲手在红盖头上绣了一幅并蒂莲开,以祈盼往后余生能与他白头到老。 得到消息的郑士潼不顾一切地闯进杨家,他扯过杨青蓉手中绣好的红盖头用力撕开,拉着她要去陈家退婚。 “我不准你嫁给他!” “郑士潼,你放开我,你疯了吗?” “青蓉,陈穆根本不喜欢你,你嫁给他不会有幸福的。” “我的事轮不到你说话,放开我。” “我不放!” 郑士潼将她拉进怀里,把她吓得心都快停跳了。她明日就要做人妻子,要是被外人知道,以后在陈家还怎么做人。 惊慌失措之下,她在郑士潼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趁着他松手一瞬又怒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极重,杨青蓉的手掌都肿了,她双眼含泪,怒视他:“郑公子,请你自重。” 郑士潼顾不上脸上的红掌印,与她对视,他说:“杨青蓉,陈穆的心上人是苏秋,他们两个现在就在城西郊外的翠微亭相会,我带你过去看,你亲眼看过之后若还是坚持要嫁他,我郑士潼今后绝不会再纠缠你半分。” 杨青蓉不想去,可是郑士潼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跟着他去了城西翠微亭。 还没走近,就看到亭中一男一女的身影,正是陈穆和苏秋。 苏秋扯着陈穆的衣袖一边哭一边闹,不依不挠。 陈穆替她擦去眼泪,柔声安抚。 杨青蓉的心一下沉到谷底,她很想上前去拉开那两人,可是拉开之后该说什么呢? 她也要像苏秋那样对着陈穆哭闹吗? 陈穆却未必会像对苏秋那样对她。 最终,在那两人抱在一起时,她无声离开了。 回到家中,她捡起地上被撕成两半的红盖头,努力想拼在一起,但怎么也掩盖不了裂痕,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哭起来。 郑士潼还没有走,他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青蓉,不要嫁给他。” 杨青蓉哭道:“你走,走啊!我不想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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