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让牢头退下,提莫瑛来见他。 空荡而威严的养心殿中,皇帝高坐在金黄龙椅上。莫瑛头一次感受到皇威的压迫,她跪下磕头:“莫瑛参见皇上。” 声音在殿中显得有些微弱,也不知道那座上的人听到没有。 皇帝身边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莫瑛起身回话。” 莫瑛缓缓站起来。 “画师莫瑛,才华卓绝,画工独运,今特授琼英馆画史一职,从四品,钦此。” 莫瑛站着一动没动,皇帝不会突然好心封她做官,必定是还有后招。 公公也是头一次见有人被封官却不领旨谢恩,还以为是莫瑛不懂宫中规矩,所以小声提醒道:“莫画史,你该领旨谢恩。” 莫瑛跪下说:“草民莫瑛,不敢受此封赏。” 公公神情一怔,小心瞥了眼皇帝的脸色,不敢开口说话。几乎整个皇宫都知道,下面跪着的是崎玉郡主看中的人,而崎玉是皇帝最喜欢的妹妹。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缓缓走到莫瑛面前,“莫瑛,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受了封赏,朕再赐婚你和崎玉郡主,享一生荣华富贵。要么……朕赐你抗旨不遵的罪名,推出午门,秋后问斩。” 只要是个脑袋正常的人都知道该选哪个。 莫瑛久久没有回答,她盯着眼前那双绣金龙的厚底黑履,心底微微发颤。 “莫瑛,你想好了吗?朕的耐心有限。” 不娶是抗旨不遵,娶了便是欺君之罪。 莫瑛沉下心,仰头看着眼前的九五至尊说:“皇上,您这是在逼婚吗?” “大胆,朕是给你选择,不是让你质问。” “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恕草民眼拙,看不出这是皇上给的选择。” 皇帝俯视他,“换成旁人只有死路一条。朕看在崎玉的面子上,给你选择的机会。” “崎玉郡主英丽飒爽,草民配不上她,而且天下好男儿多的是,皇上为何偏偏要为难我?” “朕也好奇,你为何宁死也不肯娶她?你有心上人?还是家中已有婚配?” 莫瑛摇头:“都没有。” “那是为何?” 莫瑛沉默,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 “莫瑛,回话。” 皇帝的语气咄咄逼人,今日只怕是躲不过了。莫瑛只好说:“皇上,草民说出来,皇上能否不要怪罪,放我出宫。” “你先说。” “草民乃是女儿身,不能娶郡主,也不能受皇上的封赏。” “你说什么?” 莫瑛拔下头上的木簪,落下一头秀丽长发,“民女莫瑛,见过圣上。” “你……”皇帝望着匍伏在地上的人,怒道:“大胆莫瑛,你竟敢以女儿之身佯装男子,欺瞒朕,期满天下人!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 “来人,将莫瑛给我拖下去,以欺君之罪论处。” 皇帝要斩莫瑛的消息和她是女儿身的实情同时传了出去,天下皆哗然。 曾经对莫瑛赞不绝口的清品斋闭口不言,教过莫瑛画画的几位画师也与她划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 买过莫瑛画的收藏家都将她的画扔到大街上,骂道:“什么破画,原来是女人画的。” 那些从前价值千金的画作,一夜之间因为画作者是个女子而变得一文不值。 侍卫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郡主,你不能进去,陛下正在里面……” “滚开,”崎玉喝道:“狗奴才,你敢拦我!” “郡主,请不要为难奴才。” “皇帝哥哥,你不准杀莫瑛。放开我,让我进去。” 皇帝眼色示意身旁的公公,他扬声说道:“传崎玉郡主觐见。” 崎玉一进来就跪下来说:“皇帝哥哥,求你放了莫瑛,不要杀她。” “你起来说话。” “不,你不放了莫瑛,我就不起来。” 这时,外头又传来声音:“陛下,庄妃娘娘求见。” 皇帝冷冷“哼”了声,“莫瑛好大的面子,竟然能让朕的妹妹,爱妃都来为她求情,”他看向外面说:“宣她进来。” 庄妃走进养心殿,请了安行了礼。 “朕来猜猜,爱妃今日想必也是为莫瑛求情而来。” 庄妃也跪下来恳求道:“求陛下怜惜莫瑛丹青卓著,饶她一命。” “你们二人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跪着的两个人没有吭声。 皇帝气道:“好啊,真是朕的好爱妃,好妹妹,竟然联合起来骗朕!” 庄妃说:“陛下,臣妾并非有心欺瞒。” 崎玉说:“皇上,就因为莫瑛没有说自己是女儿身,您就要赐她死罪吗?” “她隐瞒身份在前,让朕的赐婚变成天下最大的笑话在后,光这两点就足够朕砍她一百次头。” “皇上,莫瑛隐瞒身份是有苦衷的,你这样不问详情就定人死罪,实在太草率了。” 皇帝盯着崎玉说:“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在指责朕是个不分是非黑白的昏君?” “臣妹不敢。” “既然你说她是有苦衷的,那就传她过来,朕倒要听听到底有什么苦衷。” 莫瑛被人押进养心殿,她头发凌乱,神色有些憔悴但仍然透露着坚毅。 “莫瑛,朕的爱妃、妹妹,都说朕错怪了你,说你隐瞒身份是有苦衷。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为自己辩一辩。” 莫瑛转头看向那两人,朝她们深深鞠了一躬,“莫瑛谢过二位为我执言。只是我的苦衷,在天子眼中,在天下男子眼里不能算苦衷,只能算是自找的。” 皇上问:“莫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瑛直视龙椅上的天子问:“敢问皇上,男子与女子有何区别?” 皇帝一时被问住。 莫瑛继续说道:“区别就是男子可以入学堂读诗书,学礼仪,女子识字只为了读懂《女诫》,识妇德;男子可以学而优则仕,从政、行商、学艺,女子一生除了做女儿,便只能为人妻,为人母。自我出生以来,我从未听过有谁夸赞男子最高的评语是好夫君,好父亲,求学的夸他是可造之材,为官的夸他清廉为民,行商的夸他行商有道,学艺的夸他天赋极高。可是世人对一个女子最高的评价却是贤妻良母,教子有方,持家有道。 “皇上,那日我说民女知罪,我认的不是欺君之罪。我有三条罪。我假扮男子,摒弃我作为女子该承担的为人妻,为人母的天职,这是罪一;我画技卓然众人,令那些不如我的男子颜面扫地,这是罪二;我身为女子,却胆敢希求世人给我一个等同于男子的认同和赞赏,这是罪三。这三条罪,条条皆是罪不可恕。所以皇上,” 她一字一句说道:“民女有罪,并无苦衷。” 莫瑛说完,养心殿里静默了半晌。 好一会儿,皇帝才开口说:“先把莫瑛带下去。” 很快世人皆知“莫瑛三罪”一说。京城里的女子不仅钦佩莫瑛的才华,更佩服她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胆色,纷纷涌到宫门口为她求情。待字闺中的小姐,刚刚出嫁的新妇,还有领着几个孩童的娘子都跪了一地,哭喊着求皇上放了莫瑛。 宫门口的侍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女子,一时吓得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皇上有些恼怒,他身旁几个畏妻的大臣,言语中也透露出被逼向皇上进言求情的苦恼。还有崎玉,她威胁皇上若是杀了莫瑛,她就削发为尼,终身不嫁。 到了现在的地步,莫瑛是决计杀不得,但也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放了她。 皇上召集众臣商议到底该如何处置时,有一位大臣上奏说:“启奏圣上,圣人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看来此为真理。莫瑛的争议皆源自她的画技,因此皇上只要下旨她不得再执笔画画,便可断了日后的争议,也可饶她一命,又能以示惩戒,一举三得。” 皇帝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于是传旨下去,将莫瑛遣返笾洲,并勒令她终身不得再执笔画画。
第49章 失画(17) 莫瑛离开京城那日,崎玉在城门口相送,她心情沉重,想到莫瑛今后再也不能画画,忍不住落下眼泪。 莫瑛却不在意,反而温声安慰她:“别难过,好歹我捡回了一条命,不是吗?” “庄妃不能出宫送你,她托我告诉你,一切珍重。” 今日一别,只怕此生不会再见,莫瑛握着她的手说:“你和娘娘也是,一切珍重。” 不远处,一个人牵着一辆马车走过来。 莫瑛对他笑笑,喊了声:“书尧。” 崎玉对他说:“薛公子,麻烦你一路照顾了。” 薛书尧微微点头:“应该的,莫瑛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照顾好她。” 崎玉命人打点了那两个负责押送莫瑛回笾洲的士兵,让他们一路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瑛不是犯人,他们只需要看着她回到笾洲即可,至于是走回去还是坐马车回去,都不要紧。 马车里的莫瑛神色平静,可越是平静,越让薛书尧担心,他明白不能画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失去了一生所依。 莫瑛问:“我爹还好吗?我在京城发生的这些事他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他远在笾洲,等京城这里的消息传到那边,你已经平安回到他身边了。” 莫瑛放下心来:“那就好,我只担心他的身子会受不住。” 薛书尧忍不住问了句:“那你呢?” 他实在是担心她。 莫瑛抬眼看向他,无力地笑了下,没有回答。 临近笾洲,薛书尧提前让人去通知莫千禾。马车到了城门口停下来,前面的道路上站了一行人,除了莫千禾和宋圭,还有已经从良改嫁的宜兰、初夏等几位妇人,他们都是来迎接莫瑛。 看来京城发生的那些事已经传到笾洲了。 薛书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扶着莫瑛下来。 莫千禾颤颤巍巍走过来,莫瑛赶紧奔过去搀扶他。五年没有回来,他两鬓斑白,眉头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 莫瑛哽咽喊了声:“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旁的宋圭朝莫瑛拱手,“莫姑娘。” 画册一事令宋圭在笾洲名声全无,再无人买他的画,他只能仿前人古画为生。他本来对莫家父女心怀怨怼,但莫千禾一直顾念他们父女初到笾洲时他的伸手援助,几次帮他买画,加之后来莫瑛的画作彻底折服了他,一来二去,他就与莫千禾重归于好。 宜兰领着几个姐妹上前说:“莫姑娘,还记得我们吗?” 莫瑛笑起来,“当然记得几位姐姐。” “你在京城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我们都很敬佩你,你简直就是往天下那群臭男人脸上狠狠扇了几个大耳光,实在是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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