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彦眯着眼睛审视着那人,不知道哪儿去了的眼镜让他的视力大打折扣,熟悉的眉眼与不熟悉的轮廓在他的视网膜里成形,他恍惚中以为自己见到了故人。 丁向阳。是丁向阳吗? 他以为自己又置身于一个真实到荒诞的梦境,他几乎不敢呼吸了。 他的目光贪婪地吮吸着那个人,以眼为手在那人的脸上抚摸,他浓密的眉毛,像是画了眼线般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嘴唇,还有小麦色的皮肤——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或许今天他来到了一九九零年,他们一起上学,周末自己送他回乡下,他去帮他奶奶干农活,自己就在阴凉里坐着偷吃他奶奶给他准备的凉西瓜——那时候他就是这种肤色。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过了。 是上天的恩赐吗? 他迟来的生日礼物? 那人静静地睡着,许俊彦就蹲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看着,直到自己的腿麻到没有知觉。 科学家说,人的目光是有质量的,那他的质量可能尤其的多。许俊彦看着那人的睫毛蝴蝶般微微颤抖,像是在下一秒就会醒来。他屏住了呼吸。 今天的梦境会对他开恩吗? 他会看到久违的他吗? 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吗? ……好想他。 樊亮一睁眼就看到昨天的醉鬼蹲在自己身边盯着自己看,实打实被吓了一跳,“啊!”他短促地叫了一声。 这一嗓子叫出来,对面那人好像比自己还紧张。醉鬼伸出手来——体育生良好的动态视力让这一秒得以拉长——手指蜷缩,勾住自己的衣服,向后扯。 可能是没用多大劲儿,樊亮很轻松地就把那人奇怪的手抖搂开。 他翻起来,在那人诧异的目光中,挠挠自己野人般的头发,带着点疑惑,“这都睡了一觉了,咋的,还没醒酒啊?” 许俊彦猛地回神。 这不是他!
第10章 不要再和别的学院扯上关系 丁向阳不是这样的。 他是……他是,许俊彦发现自己也没办法描摹出一个准确的样子。 但总之不会是这样的。 心情从澎湃到冷静只花了几个瞬间,大起大落下,许俊彦的身体开始发凉。他想站起来,但是没了知觉的腿却不听话,没掌握好平衡,一个踉跄,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惊呼还没来得及,对面的陌生人就接住了他。 陌生的人,陌生的气味,陌生的怀抱,他的胸口刮起了风。 “低血糖吗?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再躺会儿?” 说不好是不是贪恋活人的温度,许俊彦狼狈地闭了闭眼睛。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你是谁?” 听见他的话,灰毛衣动了动,“我是樊亮,咱们学校体育学院的,昨天——” 是了,昨天。是昨天。许俊彦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 “你喝醉了,我从那边路过,然后你就扑过来了。你……一直哭,我想把您送回去的,但是你拽着我不让走,把我带到这儿来了。”许俊彦从这个“樊亮”的怀里把自己撕下来,“那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宿舍门已经锁了,我没地儿可去,就也跟着在这儿……”说到最后,男孩还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许俊彦想推推眼镜,但是却摸了个空,手顿在原地,他拐了个弯捏了捏鼻梁。 体育学院的学生。他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怪不得觉得小,确实还小呢。 他们上大学的时候……那是几几年的事儿? 他按下来浮动的心思,装得若无其事,拉开和那人之间的距离,故意把话说得冷淡:“谢谢你把我送回来。” “假如没什么别的事儿的话,你就先走吧。” 这话说得算不上客气,更没什么礼貌可言,完全不符合许老师一贯的行为逻辑,但现在他已经顾不了太多了。胸膛翻涌的情绪海浪般拍打着他的神经,他的鼻腔被堵住,眼眶生疼,要咽下很多很多的口水,才能保持他一贯追求的“体面”。 在许俊彦朦胧的视线里,他看到男孩愣住,然后迟疑地点头,他在他毫不隐晦的目光中变得无措。他把衣服捡起来,再套上一双磨得底都歪了的旧运动鞋。他踟蹰着。 “那个,老师,我——” “你先走吧。”许俊彦垂着头摆手打断他的话。 抱着衣服的男孩呆愣愣地点了点头。亮蓝色的光面外套,蓝得令人心惊胆寒。 “我不是故意要……” 或许男孩是想说,他不是故意要留在这里的,但他想错了,许俊彦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在这里过夜了。但许俊彦没有解释更多。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咬着自己口腔里的软肉让自己冷静下来,挤出来一个死人般僵硬虚假的笑,“拿全你的东西。” 重复的驱赶终于打开了行动的开关,男孩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我——” 许俊彦再也压抑不住了。 “出去!”他喊道。声嘶力竭,带着哭音。 门关上了,许俊彦跌在柔软的长毛地毯里。从哽咽到抽泣,最后变成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还没开学,酒还没醒,太累了,他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他终于可以哭了,终于不用咬着嘴唇忍耐了。 许俊彦已经忘了上次自己哭是在什么时候了,倘若不算上昨晚。 冷心冷情,过于理智,像个机器人,所有人都那么说,甚至就连丁向阳的奶奶都不待见他。能和人打成一片,但很难和人成为朋友,他们都不喜欢和他交朋友,或者说,交心。他只会冷静地分析,倾听,然后在需要他说话的时候吐出来几个含义不明的音节,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是他却与所有人之间有着隔阂。直到丁向阳的出现。 丁向阳,一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不会骑车,不会打牌,也不会看人眼色,除了学习,就会摆弄两下篮球,打得还远远称不上好。他缺根筋,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南墙,他闯啊闯,撞啊撞,直到进入了他的生活。 然后他又走了。 丁向阳,听上去是个积极向上的好名字,像是承载着父母对后代的殷殷期盼和希望,但讽刺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哪个。他是个弃婴,被他“奶奶”捡回来,一个小一个老,一个肩不能抗一个干脆腿就是瘸的,俩人相依为命。他从小就没吃过饱饭,好好学习的唯一目的是学校能给他家两口袋粮食。从没见过饼干巧克力,没喝过汽水,也没坐过小汽车。在遇见许俊彦之前,他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他的生活就是一道墙挨着一道墙的迷宫,上下左右全封死了,找不到出口在哪里。 或许他的前世造孽多端,所以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赎罪来的。所以他碰上了许俊彦,所以他们相爱了。 相爱,私定终身,坦白,被赶出家门。在白手起家的第十三年,开着号称最安全的沃尔沃行驶在正午的大马路上,没有喝酒,没有打电话,系好了安全带,严格遵守红绿灯的指示,然后在十字路口被刹车失灵的大卡车撞上。半截车头飞了十米远,安全气囊扁得像是尿泡,年轻的研究员成了捡都捡不起来的碎末。 或许真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电感应也说不定,在那个正午,许俊彦放假在家,暖壶里的热水用完了,他坐了一壶。水开了,水蒸气顶得气阀吱吱叫,他放下书走过来。水壶不重,但在一阵心悸面前如有千钧,手一抖,整壶开水就全泼在了他的腿上。湿漉漉的牛仔裤黏在皮肤上,他先是感觉到了贴合的触感,疼痛才姗姗来迟。 有时候许俊彦会想,自己的反射弧可能就是长,不论是感到疼痛,还是喜欢一个人,都总也跟不上趟。 丁向阳就是来赎罪的,他把他前世造下的孽还清了,所以他就走了。 哦,现在,这个他许俊彦还存在着的这辈子,也已经变成了那人的“前世”。 前世。 一切的因缘际会爱恨纠葛都可以一笔勾销的前世。 丁向阳就是来赎罪的。不然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 ——解释一切。 可混蛋的是自己啊,有什么理由把他的爱人带走呢? 中年男人的哭泣是丑陋的,再好看的人也不例外。 许俊彦匍匐在地上,呼吸着充满了灰尘的空气,泪水把他的毛衣弄湿了,湿漉漉的毛衣领口刮在他的脖颈处,没多时就红了一片。他抱着自己的腿,发出阵阵悲鸣,远远看去,像是只被冲上岸了的虾徒劳地挣扎。 在这样的时刻——他刚刚从另一个甚至还不能称得上是“男人”的怀中醒来的时刻——他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对于丁向阳的想念,这或许是一种亵渎。但是如若在这样的时刻,他都不能被允许想念,那他苦苦生活的这些年还有什么意义呢? 黑色和白色的人在拉扯,缺氧使他的头痛欲裂。巨大的空虚侵蚀着他,连仅存的空壳都不放过。 走他走过的路,吃他吃过的东西,看他惦记的人。 在丁向阳去世后的第二年,他的养母,那个他一直叫做“奶奶”的女人也走了。中风导致了口眼歪斜,不能自主进食而插了鼻饲管,农村来的老太太,大字不识一个,普通话也不会讲,却住最好的医院,连看护都有俩。许俊彦安排的。最后那些日子是他照顾的,葬礼也是他打点的,以一个至死都不被承认的身份。 他一直住在他们一起买的老房子里,一切家具都没有动过,除了冰箱。冰箱在修过第四次之后彻底失去了制冷的功能,变成了只有装饰意义的摆件,被他卸掉门扇,放在了书房。 他吹老式风扇,盖掉了毛的毛巾被,床垫凹陷出人形,窗帘洗得泛白,九十八平的屋子,连带着它的主人,只有冰箱被换过。 死亡的跫音是许俊彦最忠诚的朋友。 他渴盼着一个解脱的吻。 九三年,《霸王别姬》上映,那时候丁向阳还在香港做交换,许俊彦完全没想到,丁向阳这样的人也会花钱去看不能吃不能喝的电影,还是这种……猎奇的题材。于是在那人打电话说起的时候,他着实感到了不亚于恐龙复活般的吃惊。 许俊彦还记得,那是个夜晚,阳历年过了不久,春节还没到,正是最冷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没钱,打电话要计着时间,在通话快结束的时候,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听着电话卡耗尽前最后的杂音,丁向阳突然叫了他一声,“俊哥。”一个挺正式也不怎么常见的称呼。不等他回话,也不管还能不能听见,那人说得坚定,又快又轻:“……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隔着辽远的版图,漫长的电话线,在一月的寒冬,许俊彦热血沸腾到想在雪地里裸奔到香港。 外面的鸟在叫,一声接着一声,可能是长尾巴的喜鹊。有风吹过,流云浮动,太阳就变成了明灭着的灯泡。没人听从的上课铃声照常响起,积雪在窗角缓慢地融化。春天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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