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说“这样啊”,然后把带回来的饭菜装到盘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他顺便教江羽那些按键都是做什么的,结果异常艰难。江羽适合“放进去,只按一次”的简易微波炉。最后,他只能调整设置,把时间和功率设定在适合最多情况的数值上,把流程简化到按“开始”键就可以。 江羽说他会了。 边城和他吃了沉默的一餐,因为他不说话,而江羽找不到什么话说。边城想江云若大概不会这样。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作为监护人必须要解释的事。 妈妈去了哪里。 江云若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了,江羽反应迟钝,一两天可能还没什么,时间久了必然会问。而他必须给出合理的回答。 很明显,他不能直接说“妈妈死了”,事实在这里是不顶用的,需要更加委婉、情感化的表达。 这是他的死穴。 边城到网上查了很多案例,方法琳琅满目。比如“妈妈去了一个叫天堂的地方,那里特别好”“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一直眨着眼睛看你”“妈妈到很远的国家旅游了,她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解释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爱你的人会抛下你,去另一个很远的地方? 边城摇摆不定,反复思索,仍然没能得出满意的答案。这个课题似乎比解决Tate猜想还要难。 不过,几天过去了,几周过去了,江羽依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边城列出的诸多备案完全派不上用场。 直到秋日的一天,两个人坐在桌边,品尝附近新开的墨西哥美食,边城被心里的疑惑压倒,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不好奇妈妈去了哪里吗?” 江羽一边小心不让塔可的辣椒粒撒出来,一边说:“去了死亡啊。” 他自己把那个词说出来了,边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边城问:“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吗?” 江羽想了很久,说:“是一个很大、很黑的地方。” 还挺接近死亡的真实意向。 “原来妈妈已经跟你说过了。” “嗯,”江羽说,“我们约好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从小就很怕黑,黑暗中仿佛蛰伏着未知的怪物,随时会扑上来把他吞没。 有一天晚上,街区停电,夜里起来,他想上厕所,但走廊里黑黢黢的,他不敢去。妈妈对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去看看。” 妈妈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之后对他说:“没什么的,一点也不可怕。” 于是他就放心去了。 搬家之后,他和妈妈住到河边的小房子里,不远处有个树林,灌木长得很密,站在外面,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想进去看看,又有点害怕。 妈妈也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等她进去又出来,告诉他,里面一点也不可怕,他就不怕了。 在医院里,他问妈妈,为什么最近这么没有精神,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妈妈说,她马上要去一个叫死亡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可怕吗?” “嗯,很大,很黑,一眼望不到头,”妈妈说,“而且,那个地方是每个人都要去的,阿羽将来也要去。” 他有点害怕。 “所以,”妈妈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妈妈先帮你去看看。” 他“哦”了一声,稍稍放松了些。 “不过,那个地方太大了,要转完一圈,可能要很长很长时间,”妈妈说,“你不要急,耐心等妈妈回来,好吗?” 他点点头。 “妈妈跟哥哥说好了,在这段时间里,你就牵着哥哥的手,在这里等我,好吗?” “我会好好等的。”江羽说。 他会好好等的。 他会牵着哥哥的手,走过剩下的漫长人生。 等到多年以后,妈妈会回来,从哥哥手中接过他,他会沮丧她怎么去了这么久,也会好奇,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然后妈妈会回答:“没什么的,一点都不可怕。”
第52章 以不义开始的事,必须用罪恶巩固 回忆追溯完的一刻,门铃响了。 边城起身把晚饭拿进来,闻笛坐在桌边,内心翻滚着的不知是诧异还是惊叹。 他试着想象边城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对母亲的厨艺报以赞美和笑容。他想象得很艰难。 原来教授也有这样的一面。 边城拿着外卖袋回来,看饭桌前的人一直盯着他,问怎么了。 闻笛摇摇头:“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 边城叫看动漫的人出来吃饭,江羽虽然看得入迷,听到名字立刻就出来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边城把他的那份递过去,他掰开筷子,认真地吃起来。闻笛看着他一板一眼、令人毫无食欲的动作,从中窥见了某种家族相似性。 边城呼应着这个想法,在对面像镜像一样开始了进食。吃完后,三个人收拾了饭盒,江羽就从客厅的书柜里拿出一个收集册,迫不及待地举起来:“哥哥你看!” 闻笛好奇地伸长脖子,江羽就把册子给他看,上面贴了很多四叶草。 边城向闻笛解释:“他喜欢收集这种东西。” 江羽乐呵呵地一页页地翻过去,叶子贴得很整齐:“终于贴满啦!” 闻笛还以为边城会夸赞一下,至少点点头什么的,结果他直接严肃地对弟弟说:“把本子合上,我们得谈一谈。” 江羽难得见到哥哥这种表情,把册子合了起来,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们要换个学校上学。”边城说。 闻笛露出赞同的表情。不管之前是因为培养兴趣也好,江羽对社团活动的向往也好,这学校不能待。 江羽的反应大大超出两人的预料。平常这孩子逆来顺受,受了委屈都高高兴兴的,此时却强烈反对:“不行。” “那个学校不适合你,”边城说,“我们去更好的地方上学。” 江羽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固执地重复:“不行。” 这孩子一向很听话,边城也觉得费解:“为什么?” “有朋友在那里。” 边城叹了口气,这是个循环。江羽就像一个人型磁铁,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把最恶劣的那些人吸引过来。他们把江羽耍的团团转,而受害者一无所知,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头疼起来,烦恼怎么给这个阳光小傻瓜解释人间险恶。然后江羽离开餐桌,跑向卧室。 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片。他把这东西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向两位大人展示:“朋友送给我的。” 闻笛凑过来看了看,是个金属书签。“他为什么送你这个?”闻笛问。 江羽想了想,说:“不知道,他不让我跟他说话。” 边城感觉头痛加剧了。这听起来不像礼物,像讽刺。送礼的场景可能是这样:某位同学在看书,江羽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这个人轻蔑一笑,说“白痴也想看书啊”,然后把书签丢过去,接着和周围的人笑成一团。 “你以后离这种人远一点。”边城说,“他叫什么名字?” “瞿睿衡。”江羽想在桌上写名字,结果写了个偏旁就停了下来,挠着脑袋想剩下的笔画,沮丧地发现又忘了。这人为什么不能起个简单的名字呢。 边城只得到了一个发音,但不妨碍他把这个人也计入被告名单。 闻笛沉默地旁观了一阵,望着边城说:“明天去学校的时候带上我吧。” 边城有些惊讶:“你去做什么?” “辞职,”闻笛说,“把学校大金主得罪了,我还待的下去吗?在开除我之前,我得先辞职,这样就是我看不上他们,不是他们排挤我。这叫精神胜利法。” “抱歉,”边城说,“你是因为我弟弟才遇到这种事,给你添麻烦了。” “对不起。”江羽赶紧低下头。他知道“添麻烦”的意思。 “我正因为做英雄自豪呢,你们别破坏气氛,”闻笛摆了摆手,“没事,我都习惯了,反正我倒霉体质,也不差这一次。” “倒霉体质?”江羽咀嚼着这四个字。 “就是运气不好。”闻笛说着再次悲哀起来,他的霉运已经从学术延伸到了求职,希望秋招的时候能好一些。 饭吃完了,闻笛还有杂活要干,起身告辞。虽然间隔不过十来步,边城还是送他到了门口。 边城看了眼门上的对联,说:“我们好久没有这么和平地交流过了。” “那不是因为孩子在旁边吗?” “是,”边城说,“谢谢你帮他,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闻笛觉得这是应该的,就答应下来,然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去你们家吃饭,他怎么也不奇怪?他知道我是谁吗?” “不,他只是喜欢你而已,”边城试图让他安心,“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也不知道是哥夫帮的他。” “哥夫是什么东西!” “brother-in-law?” 闻笛捂住脑袋,什么跟什么啊!“再见!” 他刚想关门,门里突然钻出一个脑袋。闻笛低下头,看到江羽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要跟哥哥说再见吗?”边城问江羽。 江羽摇摇头,把收集册拿出来,递给闻笛。 闻笛看着册子,一时有些无措。“给我的?”他犹豫着接过来,“为什么?” “幸运草,”江羽说,“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闻笛低下头,看到纸张里透出的绿色。四叶草被小心地收集、晾干,用硬纸板压平,整整齐齐地夹在书页里。 “谢谢。”闻笛说。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第二天早上,刚洗漱完,边城就来敲他的房门。有车接送上下班还是舒服。 到了学校,他先去高中学部递辞呈,拿剩下的实习工资,边城则走向行政楼的校长室。 校长室很宽敞,进门先是一个会客厅,里面有两张面对面的沙发,中间的玻璃茶几上摆着烟灰缸和茶杯。昨天边城接到管学生事务的方副校长的电话,说今天在这里谈。 不过,等他走到里面,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秘书皮笑肉不笑地走进来,给他倒了杯茶。 边城问:“杨天骅的家长呢?” “杨先生和夫人今天有一个重要的酒会,没时间来,”秘书说,“他们的律师会跟您谈。”他看了眼表,“可能路上堵了,您先等会儿吧。” 边城皱起眉。对方的态度比他想的还要轻慢。 不久之后,门口出现了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大腹便便,一个西装革履。秘书指着胖的那位,介绍说这是方副校长,另一位自然是杨家的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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